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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碗泡饭最落胃

2001-02-10 09:32:00 来源:博览群书 苏 迅 我有话说

读散文我赞同董桥先生的观点,总要有点吸引人的情节再加浅浅的说理,文章才好看。时下流行的许多文学作品太“纯”,拥鼻酸吟或自说自话如同梦呓,只注意主观思维这个小宇宙,而忽视自身以外的大乾坤,往往满纸皆是文艺腔让人读不下去。似乎有不少人跟我存同感,无怪乎近几年老辈学人的随笔札记倒一时大行其道起来,邓云乡先生就是其中颇受欢迎的一位。
  
  云乡先生是民俗学家兼建筑学家,《北京四合院》和《中国民居清话》奠定其后者的地位,而许多读书人则是由《燕京乡土记》知道这位民俗学家。我开始花力气去淘云乡先生的著作时,旧版《燕京乡土记》早已脱销,增补本还没出版,寻寻觅觅很久,方在一家小书铺挑到他的新著《文化古城旧事》。据作者的自述,写这部书是有感于“历史去我们越来越远了,老成凋谢,文化古城时期的师长们,都一一成为古人了。”我用整整一个夏天将书细读了数遍,更坚定了访求他作品的决心。终于,《水流云在琐语》来了,《吾家祖屋》来了……《增补燕京乡土记》来了。我认识了一个真正的民俗学家,他谈岁时风俗、名胜古迹、市井生活、艺苑掌故,好像永远有说不尽的话题忆不完的春明旧事。其实,这些都不是日后我爱读邓云乡的最主要原因,因为讲岁时风俗的书自《北京岁华记》、《帝京岁时纪胜》到《燕京岁时记》已不少,讲北京名胜古迹的如《帝京景物略》、《春明梦余录》则更全面,至于反映老北京市井艺苑的作品,也不胜枚举。可是,能把“吃”谈得那样好的,除云乡先生外我不知还有第二人。当然,这很可能是我孤陋寡闻的缘故。
  
  云乡先生在《增补燕京乡土记》中辟两章讲“饮食风尚”,民以食为天,他是将饮食作为民俗的重要一环来处理的。他讲饮食并非仅仅回忆些早年切身的见闻,还引据凿凿,以文学家的手段来做文史学者的功课,读来自然清丽可喜——这才真的不容易。因为“过来人”未必会处理史料,而掌握史料的学者又不一定有足够丰厚的生活积累。像萨其马这种小食,我一直以为是洋玩意,云乡先生却说:“北京旧时的点心铺,大约分三种,一种叫满洲饽饽铺,多开在内城。一种叫南果铺,多开在南城。后来又有一种西式点心铺,也叫面包房,如东安市场国强、西单滨来香等,专卖西式糕点,北京叫洋点心。在这三种点心铺中,前两种的幌子上写有‘满汉饽饽’等字样,都卖很好的萨其马。”他引《光绪顺天府志》道:“赛利马为喇嘛点心,今市肆为之,用面杂以果品,和糖及猪油蒸成,味极美。”又引《燕京岁时记》:“萨齐玛乃满洲饽饽,以冰糖、奶油合白面为之。”竟会是少数民族食品,这是我始料未及的。又对于粥和泡饭的区分,我们江南人在现实中自然连三岁顽童都分得清的,可在文献中就不是那么明晰了。云乡先生以老上海的生活经验结合典籍,判定南唐以来古籍中的所谓“水饭”是泡饭,有别于粥,辨明了《茶香室丛抄》中俞曲园的夹杂不清(《黄叶谭风》)。
  
  尤令我感兴趣的是,云乡先生在讲吃的时候,好像文笔格外生动,遣词造句另有一种活络。他在《水流云在琐语》中大谈自制咸猪头肉,“不管下酒,还是裹饭,都十分香美。”既用“裹”字,则拌饭时菜必然要多,可见主人贪食咸猪头肉的情状,此物香美不言自明。又谈夏天家常饭菜,“过粥小菜,也比较清爽,最普通毛豆炒萝卜干、油炒花生米、蒸一点鲞鱼。”一个“过”字就将夏天薄粥的质感都带出来了。云乡先生有首关于吃泡饭的顺口溜:“鸡鸭鱼肉太油腻,生猛海鲜太腥气。晚宴之后回家去,吃碗泡饭最落胃!”字面通俗不必多解释,这个“落胃”是江南口语,不少人多写作“乐惠”,本来都有道理。可经云乡先生一用,就觉得非用“落胃”两字不可了,这个口语很可能就是古人在大快朵颐之后创造出来的呢。但云乡先生的文章中每每把油条写作“油炸鬼”就不如“油炸桧”确切,所谓“桧”者南宋大奸秦桧是也。这也是饮食文化。
  
  云乡先生在文章中追忆目录学家谢刚主时道:“我记得老人有一次翻到一大本早期《胡庆余堂药目》,有药名,有价格,只用五角钱便买了,老人像孩子一样,脸上堆满了微笑。记得还有苏州王西野兄,我们一同到杏花楼吃白斩鸡,喝一点黄酒,并吃大盆广东炒面……”刚主夫子在杭州访得《胡庆余堂药目》大致为1981年,是写信告诉的云乡先生;他同王西野陪刚主夫子上杏花楼吃三黄鸡,怕是老人淘到其它好书时的韵事,云乡先生把事记拧了。杏花楼的白斩鸡知名,云乡先生陪老师登楼定非一次,记忆骗人在所难免。
  
  我一向觉得老辈学人中,王世襄和邓云乡是很有意思的一对。说是“一对”,譬如朱光潜之于宗白华,总有相似之处。本来,世襄先生是鼎鼎大名的古家俱、匏器和竹刻鉴藏家,云乡先生则属民俗学家兼建筑学家,八竿子打不着,离得太远。可两位老先生都是那么纯的传统文人,他们的风韵是相通的。仅以书法而论,都是规规矩矩由二王一路传承下而来,不比贾平凹的“野狐禅”。尤其有缘的是,他们对“吃”都享有大名。世襄先生骑车自带锅、炉和几十样炊具到朋友处赴宴掌勺,早已成为学林佳话;赴宴归来的云乡先生则坐在他的“北京四合院”里,吃着“夏天家常饭菜”增补《增补燕京乡土记》,他说:“吃碗泡饭最落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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