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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受纳兰性德

2001-10-10 09:32:00 来源:博览群书 我有话说

无论是在搜狐、新浪还是网易,都有一群旧体诗词的爱好者活跃于它们的文学社区当中。而且在任何一个网站的文学社区,古典诗词都拥有比新诗为数更多的拥趸者。甚至就是QQ聊天室里,也每天留连着一些吟诗作对,风花雪月的人。他们是传统文化传承者和新生力量,也是当代民间诗词创作的冰山一角。尽管当代诗家词人大多数把作诗填词当作自品自欢的玩票,但依然有极少数把诗词创作看成是生命的宣泄的真正诗人。这些诗人不但具备敏锐的感受力,深厚的学养和天赋,更以其创作者的角度为古典文学研究提供了有益的补充。北京青年报曾发表过题为《京城有群“纳兰迷”》的报道,纳兰性德这位翩翩佳公子清水般纯净的词句和短暂却华美的人生历程,在静寂百年之后赢得了自发于民间的热情。为此本刊特邀请在当代诗词创作界具有较高知名度的几位作者,谈谈他们对于纳兰词的见解。如此,既是请读者得以一窥诸君的文采风流,也是希望我们的学院派古典文学研究家不要忽略民间的解读和研究。
  
  

终古闲情归落照
  徐于斌

  
  纳兰的词,意境哀惋,谭献《复堂词话》评之为“幽艳哀断”,《词苑萃评》中,顾梁汾也认为:“容若词,一种凄惋处,令人不能卒读。”
  
  然而,我总觉得,他的这一怀凄惋,其实是情发无端。
  
  性德生于康熙“圣明”之世,又出身豪门。其父明珠,官至大学士、太傅,是康熙初期的权相之一;性德本人,十六岁(一说二十二岁)中进士,即授三等侍卫,旋晋一等。他能文能武,康熙南北出巡,性德随从左右,深得宠信。谁能相信,他仅活了三十一岁!他生病期间,皇上牵挂,御旨随时要将性德病情上奏;他去世后,皇上思念、惋惜,钦嘱相关人等,在性德的灵位前哭告边关捷报。以此可想,其生前显贵已达何等程度。
  
  这样一位“缁尘京国,乌衣门第”的贵公子,又身处“开国之初”的“康熙盛世”,却有世事无常的兴亡之叹:“汉陵风雨,寒烟衰草,江山满目兴亡”、“须知今古事,棋枰胜负,翻覆如斯”,仿佛已预感到三百年后的“大清”末日似的;有失意之士的“不平”之鸣:“独憔悴,斯人不免。衮衮门前题凤客,竟居然、润色朝家典”、“怪人间厚福,天公尽付痴儿呆女”;亦生不满现实的“归去来”之心:“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且乘间五湖料理,扁舟一叶”;《纳兰词》中篇幅最多最伤心的是,咀嚼爱情的缠绵断肠:“一般心事,两样愁情,犹记碧桃影里誓三生”、“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不妨作这样的设想,在现实生活的层面,以他的身份地位,所爱女子,不为难得;要“功成身退、归隐山林”,仗康熙的垂爱和开明,亦有“准奏”的可能。世俗中人兀兀以求的一切,他均唾手可得,又何必自苦如此?
  
  而我对纳兰的最初“好感”,正缘于他的这种“情发无端”。这世上的事,若总要寻个前因后果,来龙去脉,便落刻板窠臼,索然寡味。就说人人都要际遇的男女之爱吧,甲为什么爱乙,乙为什么爱丙,根本没有绝对的理由可言。也正是这种不确定性和神秘性,才构成了大千世界的生动,才不致使我们的心灵干涸。
  
  当然,“情发无端”亦有不及“情发有端”处。世人爱把性德与晏小山、李重光相比,这一比,倒生另一层意味。
  
  晏几道与性德,他们同是出身相门,同样才华横溢,同是写情词的高手。但一个履盛处丰、炙手可热,一个落魄蹭蹬,衣食难保。性德的生前友人顾贞观曾说:“吾友容若,其门地才华直越晏小山而上之,欲尽招海内词人,毕出其奇远。方骎骎渐有应者而天夺之年,未几辄风流云散。”顾贞观把性德的“大业未成”,归咎于“天夺之年”,况周颐《薰风词话》也有更明确的说法。我以为非也。年龄的因素固为一方面,但自古并非“成大业者”均到晚年。主要的,他没有小晏的“切肤之痛”,少一层现实生活的压迫。就情词一面说,他写不出小晏的酸楚:“罗衣着破前香在,旧意谁教改”;写不出小晏的落拓不羁:“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也写不出“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彻骨的“别”与消魂的“聚”。物质的困窘,世态的炎凉,对于真正的叛逆者的心灵,如黑云压城,非激发电闪雷鸣不可。身不自由,心自由,身愈不自由,心愈千回百折!老杜说“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这一点上成就了小晏。
  
  而更多的人,是把纳兰与和李后主相比较,如周之琦评他是“南唐李重光后身也”;性德自己也推崇李煜,他在《渌水亭杂识》中说:“《花间》之词,如古玉器,贵重而不适用;宋词适用而少贵重。李后主兼有其美,更绕烟水迷离之致。”性德主观上如此,客观上却“生不逢时”,李后主身经国破家亡的沧海桑田,其灭顶的绝望,纳兰哪得“绝知此事要躬行”?所以李煜那铺天盖地而来的大悲凉,不可能从性德笔端流出:“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天地如此之大,李煜之心,却无所逃遁!
  
  严格地说,性德的词,单篇地看,如七金楼台拆碎,气韵、厚重皆不足。追踪晏、李,实不及晏、李。我赞同陈廷焯《白雨斋词话》的评说:“意境不厚,措词亦浅显。”然而,性德的词,虽不耐单看,却值得通观,万种凄惋汇聚,如一声长叹,足能碎人肝肠!
  
  我看纳兰,初怪于他的“情发无端”,终怪于他的“愁生盛世”。
  
  一个朝代,如果行将覆灭,悲鸣,愁叹,是可以理解的。然而在中国,又有怪现象,事物越接近腐朽消灭,越要佯装“大有希望”,一个人越老越接近死亡,则越需要恭维“长命百岁”,否则,就是“不吉利”、“不祥之兆”,冒天下之大不韪。因有“诗谶”之说,所以“诗”犹在忌列。封建时代的百科全书《红楼梦》中,元妃等人就是从林、薛二位妹妹的诗,断定她们一个是“薄命”、一个是“福命”。性德的短命,也有人(如李慈铭辈)以其词的“哀怨骚屑”,正是其“年命不永之征”。这一种文化心理的积淀,在中国可谓源远流长。所以,身逢末世,官方往往施以更多的粉饰,似乎更像“太平盛世”,深知其中“三昧”的文人,图“吉利”讨“鸿福”,也多写“富贵气象”之作,以此麻醉自身、麻醉百姓;民间的清醒者呢,深感“大厦将倾”,无能为力,心态疲惫,不再表现出应有的敏感和冲动。
  
  旧文化熏陶下的中国人,心理脆弱而世故,所以,终难产生古希腊式的大悲剧!
  
  难得的是,中国的历史上,有几个朝代,在它诞生之初,倒发出了一种可贵的悲鸣。就如生命起始,没有侥幸的愚蠢,没有麻木的欢愉,只有担荷,如释迦基督之担荷人类罪恶。这种发乎事物起始的悲鸣,是悲天悯人,是光明正大!清代的开国之初,让纳兰性德用短暂的生命,发一声长叹,那声音不是纳兰的声音,那是时代之声;似乎在唐朝的初年,我们也听过这样的声音:“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陈子昂也不是陈子昂,他那一串凌空绝世的热泪,是时代之泪。两相比较,时代愈大,悲怆愈深。
  
  “末世”之悲,已属难得,“开国”之恨,尤为可贵。正是在这个层面上,纳兰的凄惋情结为我所钟爱,它具有深层的反文化传统的象征意味。
  
  
醒莫更多情
  燕垒生

  
  是《煮药漫钞》中说过的吧,少年学周秦,壮年学苏辛,老年学刘蒋。郑板桥在他的词集自序中也说了差不多的意思。
  
  也许少年时是不经世事的一段时光,就算是忧伤也是美丽的,所以才会学周秦,而老来却更爱刘蒋的颓放。这样的说法,可能会为人所笑,说是每下逾况的例子,可是更可笑的是,从实际来看,旧时的词人可以说多半走上了这条路子。
  
  第一次知道容若,还是小时读武侠时看到的。刀光剑影中?突然出现了这样一个人物,只是让人觉得多少有点古怪,并没有太深的印象,只不过记得了那个贾宝玉似的人物叫纳兰容若。后来又读了些书,才发现有一种说法就是认为容若是贾宝玉原型,《红楼》讲的就是明珠家事。那时也正是刚开始对诗词感兴趣的时候,容若的词除了在那本武侠小说里读到一些,另外很少有机会读到了。尽管如此,还是记得了一些诸如“辛苦谁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如?”之类的句子。毕竟,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并不能理解什么是“但似月轮长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这样的含意的。
  
  大学里的一天,忘了因为什么事而痛苦了,独自走在河边。河水被污染得发臭,那时刚学会抽烟,自暴自弃地一根接一根抽着廉价的纸烟,靠在桥栏上,忽然在水中看到了一轮圆月。在肮脏的水面上,依然如此清洁圆润,当一个烟头落下水面,月影被击成一团银丝,等静下来还是圆圆的一个。不知为什么,突然想到了白天刚在《白雨斋词话》中读到的两句没头没脑的纳兰词:“梦也不分明,又何必催教梦醒。”这两句词陈亦峰评价并不高,说是“亦颇凄警,然意境已落第二乘。”可是,不管他说什么不够沉郁,不够顿挫,这两句词却让我想要落泪。不仅是词句本身,那种痴梦乍醒时的痛苦,让人无端地忧郁。
  
  从那时起,我开始找容若的词读。并不太好找,在各种词话中找到一些断句,每每是一些哀感顽艳的句子。事实上,我更感兴趣的也只是诸如“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几为愁多翻自笑,那逢欢极却含啼”之类,而“塞马一声嘶,残星拂大旗”,只当是花间的异数,偶一为之,聊备一格。那时,魏子安的两句“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从来最易醒”也让我感动半天,不用说“格高韵远,婉约绸缪”的容若了。
  
  大学毕业后,吃饭,工作,结婚,生子,各种各样的事接踵而来,也没工夫再去读什么诗词了。平常,让我更有同感的,也只是金圣叹在《水浒》中伪造的白秀英上场诗“人生衣食真难事,不及鸳鸯处处飞”。在油盐酱醋间,鸳鸯蝴蝶也没有立足之地的。偶尔读一点词,也只是百读不厌的竹山那两句“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重又捡起《饮水词》,还是一次在翻检旧书时,在龙榆生编选的《近三百年名家词选》中,顾贞观寄吴兆骞词的注释里所引的那一段《随园诗话》。里面也讲到了容若,虽然只是寥寥数笔,袁枚对他的评价也只是“公子能文”淡淡的四字,却让我看到了另一个容若。顾贞观为吴光骞向容若求情事,早也知道,但一直只是把注意力集中顾吴二人身上,像有个本子说顾贞观从不饮酒,明珠故意说是要“若饮满”,才去救吴汉槎,而顾贞观一饮而尽。后来吴兆骞回来后因细故与顾贞观有了嫌隙,明珠将他延入书房,上书“顾梁汾为吴汉槎屈膝处”几字,不由大恸云云。在那些佚事里,主角多半是顾吴二人,或者是加上个明珠,容若的“我当以身任之”的许诺,很少见人提起。读了,多少有点为容若觉得不公,这时也已找到了《通志堂词》,于是细细地读了读,却发现以前留下那个面如冠玉,俗世翩翩公子的形象并不全面。不仅仅是容若有不少边塞词,至少,我还读到了不像那些边塞词一样故作壮语的《贺新郎》: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生成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也许,此时的容若,也有点醉意了吧。他矜持的,不是“乌衣门第”的相府公子,而是一介“狂生”。这几乎是一下子把他与我的距离拉近了。隔了三百多年,我几乎还可以看到那一夜,如水月色下的容若,偶尔流露的一点狂态,没有什么富贵气,不像后来的项莲生,即使是让我有深有同感的“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多少也有点矫情。而像他的句子诸如“我未离家心似客,愁在无人知处”,让人觉得他未免把忧郁当成了玩物,当成了可以观赏的摆设了。容若的词里,却不让人觉得如此,甚至,容若很少用“愁”字,不像项鸿祚那么几乎每篇皆有。可是,读《忆云词》,只觉隔了一层,终究不能有什么深刻印象,读《饮水词》,却让人郁郁。不必读他的悼亡词,仅仅是那些艳词,失望,痛苦,都仿佛要从字里行间流出。
  
  说来,那些也只是几年前的感觉了。几年时间,足以改变一个人的思想,有时,晨昏之间,也会有所变化。最近重又翻了翻容若词,却发现视线总是在纸面滑过,停不下来。以前曾经读过多次,曾经想要流泪的句子,如今都已陌生了,仅仅是些句子而已。偶尔一次,却是半首《浪淘沙》:“霸业等闲休。跃马横戈总白头。莫把韶华轻换了,封侯。多少英雄只废丘。”不由失笑。
  
  也许,自己也已老了吧,到了刘蒋那一层了。
  
  想着,释卷,欲寐。窗子开着,夜雨淅沥未止,蚊蚋在帐外乱飞。
  
  
我有迷魂招不得
  容 若

  
  我想喜欢诗词的人,十之八九大概是从词开始的吧。词所表现的内容更狭窄、感情更细腻、风格更蕴藉、形式更多变,更容易打动一个少年敏感的心。我当年也是如此,读词不久便迷上了那位“殷勤理旧狂”的晏叔原(小山)。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需要确定一个笔名,我却想到了容若,这并非因为我对于饮水词有特深的体会,其实当时只读过不多几首纳兰词的我,觉得这个名字和我有着天然的联系,它发音上的嗫嚅吞吐恰能贴切地体现我性格中十分犹疑的一面,但这也促使我渐渐去了解这位“直越晏小山而上之”的纳兰公子了。
  
  容若和小山都是丞相之子,不同的是小山是“丞相暮子”,而容若是长子,作为父亲的明珠对他不能不有所期待。在容若短暂的三十一年生涯中,并没有如小山那样“陆沉下位”,相反作为令人羡慕的御前侍卫,他一直很受康熙的宠幸,明珠罢相,那是他死后的事。可见容若一生在旁人看来差不多是春风得意的,当时名士雅集渌水亭,大概不仅因为他“于道谊也甚真,特以风雅为性命、朋友为肺腑”,而且也和他当时的地位密不可分。而小山不过在“沈十二廉叔、陈十君龙家,有莲、鸿、苹、云,品清讴娱客”而已,这班人的地位才学和渌水亭的名士当然不可同日而语。
  
  他们二位的词,都当得“荡人心魄”四个字。
  
  小山喜欢“梦”,常常偏是“旧梦”;喜欢“醉”,动辄就要“拼醉”;所以黄山谷说他“其痴亦自绝人”。小山似乎从来就没有过什么抱负,“醉拍春衫惜旧香”,他好像永远沉浸在过去那些“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影风”的日子里,反复吟唱那些“析酲解愠”的歌词。这种生活态度始终徘徊在两百多首小山词里,以至于使人觉得多少单调了些,对此我并不奇怪,因为这些词不是为后人所写,乃是为小山自己而写,或许他有他不得不写的理由,但是他绝对无法旁及后人的感受。
  
  容若有所不同,他的生活相对阔大得多,饮水词中不独有“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这样令人“不忍卒读”的句子,也有“夜深千帐灯”、“残星照大旗”这样军旅生涯的白描,也时时发点“六王如梦祖龙非”的感慨,唱些“竟须将、银河亲挽,普天一洗”的豪语,饮水词中颇有几首高亢豪宕的《金缕曲》,我总觉得是纳兰在有意尝试另一种风格。王静安在《人间词话》里说他“未染汉人风气”,其实有些偏颇,须知康熙时代满清早已接受了汉文化,包括科举制度,而纳兰本人八股文也写得相当不错,当时就有人付印当作范本了。后来他师从徐乾学,后者为当时大儒,“学问超卓”,而且帮助纳兰编撰完成了阐发儒家经典的《通志堂经解》,纳兰绝非沽名钓誉之徒,兼且相当勤奋,所以即便《通志堂经解》大部分出自徐手,当时刚过二十的纳兰是不会不大受儒家思想影响的。可见容若虽为满人,骨子里却浸透了汉人的文化,他曾经怀着和当年李白那样的理想,“麟阁才教留粉本,大笑拂衣归矣”不过是“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的容若版,然而康熙却让他做了侍卫,这与太白做了“御手调羹”的翰林倒颇有异曲同工之处,太白是梦他的神仙去了,容若却在“愁似湘江日夜潮”中郁郁而死,这愁一半来自“惴惴有临履之忧”的侍卫生涯,另一半则来自爱情上的失意。容若婚前大概爱过一个女子,但是未成婚姻,在十九岁上娶了卢氏,虽然卢氏可能不擅诗文,却娇羞可人,夫妻还是相当恩爱的(当然旧情难忘,容若后来还是感叹生前对妻子偏于冷淡:“方悔从前真草草,等闲看”、“当时只道是寻常”)。可是卢氏命薄,只四年便亡故了。此后容若又续娶了官氏,这桩婚姻似乎很有政治意味,感情就相当冷淡,所以他经常念及亡妇的好处,作出不少感人至深的悼亡词。这期间有一段婚外恋,也草草而散,不久容若终于也病死了。
  
  如果说小山词温婉敦厚,“哀而不伤”,纳兰词可谓凄婉剀挚,“哀而尽伤”了。读小山词,令人想到自己从前种种应遂未遂之事,虽然惆怅,却乐意细细品味这惆怅,终至于“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了。纳兰却仿佛满怀苦水,恨不能一倾而尽,根本不想给人回味的余地,掩卷之际,真有那么一种“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的意思,这大概源于他那野蛮人的血液吧。王静安曾经说“客观之诗人,不可不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小山和容若显然都属于后者,他们的“真”源自“浅”,然而“浅语深致”,“深”又源自“真”。
  
  “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所谓“赤子之心”,我想不过是人子之心,赤者,裸之谓也。未经污染和包装之人心,也正是那“在心为志,发言为诗”的诗心,诗源于一切原初的感悟,而这种感悟与全人类深处的集体意识息息相通,古人的文字之所以能感动我们,全在于此。然而精神生活经常是同世俗生活相悖的,况周颐在《蕙风词话》里不无感叹地透露“吾性情为词所陶冶,与无情世事,日背道而驰。其蔽也,不能谐俗,与物忤。自知受病之源,不能改也”,长吉诗云“我有迷魂招不得”,我常常想,这“招不得”究竟是不能够,还是不愿意呢,或者因为不愿意才至于不能够呢?注定有些人会做诗人的,像老杜、放翁、长吉、义山、后主、叔原、容若,还有那个“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的项莲生,这班人大概都有着那“招不得”的“迷魂”吧。
  
  
小布尔乔亚们的纳兰
  徐晋如

  
  李清照说:“词别是一体”,这句话通常被看成“诗庄词媚”的传统风格论的注脚。我却以为词与诗的分别不仅在风格上,更体现在生命本质上。以作品承载的生命的厚重程度和表达自由向往的力度而言,词都没有办法跟诗相比。历代词作,鲜有我能够心赏之的。有之,则惟辛稼轩姜白石陈子龙二三子而已。然而,他们的词在生命本质上已经是诗的层次了,所以,我实在可以说不喜欢词这种文学样式。记得某年静安诗词社聚会,同仁在清华北门的巴山酒家吃饭,席间谈诗论艺,我感慨说自己根本无法进入词的世界,友人宽慰道:词惟一适合的情感便是小资情调。他的一句话扫尽了我的疑惑,我认为这是自有词学以来关于词的本质的最深刻的论断。但凡词若写得本色当行,总是适宜于小布尔乔亚们的骸骨迷恋的。而若于历代词家中觅一个与小布尔乔亚们的精神“最为”神契的,我想那一定是纳兰容若了。
  
  纳兰容若不是一个生具兼济之心的粹然儒者,即使他的老师就是顾炎武的外甥徐乾学。纳兰词当中尽有“汉陵风雨,寒烟衰草,江山满目兴亡”、“行人莫话前朝事,风雨诸陵,寂寞鱼灯,天寿山头冷月横”、“休寻折戟话当年,只洒悲秋泪。斜日十三陵下,过新丰猎骑”这样的感慨兴亡的词句,却总是显得面目漫漶,仿佛那是前人的词句,偶然掺入了纳兰的词集当中。大抵纳兰以一异族分子而初与中原主流文化交接,不免生隔,故而他的兴亡之慨,每流于圆滑,他没有辛弃疾、陈子龙那样深沉的历史感,《饮水词》中的这些词句,不是纳兰说出来的,而是文化语境借助纳兰表达出来的。他的生命,其实与这些词句毫不相干。真正属于纳兰自己的词,是他的悼亡词与边塞词。那是彻底自我的声音。
  
  纳兰贵为相国公子,但读他的词却总是让人觉得,他不应着千金貂裘,丰神绝世,而当是一个青衣小帽诗意地行走的亲切的少年。一方面,正如前人所指出的,纳兰没有什么学问,词作多明白如画;另一方面,也与他极为简单的生活阅历相关。中国古典诗词当中,如果剔除了那些嗟老叹卑、工愁善病的文字,能够剩下的东西将不到原来的一半。纳兰很幸运地生在贵族家庭,不必致生寒士不遇之慨,他的人生也就可以十分纯净。他的愁也好、喜也好,都可以通过一种较为不刻意的方式来表达。这是他的作品能够天然去雕饰的根本原因。王国维认为纳兰能够以自然之眼观物,是因为他是异族入主中原,汉人习气濡染未深。然而两百年后,爱新觉罗家的溥儒濡染汉人习气够深了吧,《寒玉堂诗集》里面的那些诗词同样是不假雕琢的。当然,后者在境界上是纳兰所望尘莫及的。但是,在通常情况下,境界不高的文艺最能够获得大众尤其是庞大的小布尔乔亚阶级的青睐。对于当代的小布尔乔亚来说,他们最喜欢的小说家是张爱玲,最喜欢的导演是王家卫,而最喜欢的古典词人就是纳兰容若。
  
  评论家陈飞在《小资的王家卫》(《家卫森林》,现代出版社2001年5月)一文中把小布尔乔亚的特征概括成十六条,其中第一条是“刻意地过着看上去不刻意的生活”。今天无数的纳兰迷对其“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激赏无已,然而,小布尔乔亚们本不具纳兰的家世,也不曾经历纳兰的人生之旅,这种远距离的欣赏,终不过是“奴婢学夫人”式的附庸风雅。纳兰与项莲生、蒋鹿潭并称鼎立,当代许多词学当家都以为无论是《饮水词》还是《忆云词》,在境界上都不及蒋的《水云楼词》。不过,小布尔乔亚们绝对无法接受的事物是承载宇宙人生的厚重,他们可以对米兰·昆德拉的一句“生命中不能承载之轻”唏嘘不置,但是对他们来说,生命当中确实存在着不能承载之重。所以他们不会喜欢蒋鹿潭。项莲生相对纳兰,多了许多的露出痕迹的造作,所以他们不会喜欢项莲生。纳兰之于小布尔乔亚,就好像佛子之于周作人,其间殆有宿缘存焉。
  
  小布尔乔亚的另一个特征是“追求小情小调,善于营造个人的小氛围,独坐钓鱼船,任凭风浪起。”(同上陈飞语)社会历史问题绝对不是小布尔乔亚需要关心的问题。纳兰那狭窄的生活天地以及滤去了历史感的心情又一次迎合了他们。有研究者指出,纳兰的边塞词“写得精劲深雄,可以说是填补了词作品上的一个空白点。”(张草纫:《纳兰词笺注》前言,上海古籍,1995年10月)然而无论是“一抹晚烟荒戍垒,半竿斜日旧关城”;“万帐穹庐人醉,星影要摇欲坠”,还是“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都不过是边塞所见所历的白描,作者本身并没有倾注深刻的生命体验,这类作品的张力无法与范仲淹“塞下秋来风景异”同年而语。不过,纳兰的边塞词当中那种漂泊的诗意的自我放逐感的确是其独擅,而这种精神是小布尔乔亚最乐意感受的。同样正如陈飞所指出的,他们“喜欢玩点诗意,怀念微雨、游船、露营、篝火和野餐。”毫无疑问,纳兰的边塞词又一次满足了小布尔乔亚们的憧憬或向往。最为完美的是纳兰在边塞游历之时,还不忘忆内,对于理想之一是生活中只剩下爱情的小布尔乔亚们来说,这当是何等的美德啊。
  
  在雌性的小布尔乔亚眼里,这个多愁多病的阴柔气十足的男人被看成是最完美的情人。因为这个人似乎整个心灵都充盈着对他妻子卢氏的爱。然而不要忘记,小布尔乔亚们总是喜欢把事情暧昧地处理,爱情和现实之间原是可以互补的。假若有一天现实中的纳兰向她们中的某一个招手,她或许会陪他喝咖啡,逛街,聊天,却绝对不会嫁给他。要知道,小布尔乔亚最擅长的就是对于风花雪月的东西进行着附庸风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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