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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似洪炉在人间

2001-12-10 09:32:00 来源:博览群书 苍耳 我有话说

孤云是一个人,一个英雄,后来是一朵云,一缕孤魂。
  
  他死在1912年农历三月的一个夜晚。他死了这么久,并且距一个又一个高大的铜像很远,如今已很少有人记得他了。但他的目光还会从飘过皖城的某一朵云团上辐射下来。孤云当然是他的号,主要是他的笔名,他的真名叫韩衍,字蓍伯,又名重,江苏丹徒人。
  
  可以这样说,韩衍是奔走在苦难大地的行动者,而孤云则是以思想者的面目出现的。孤云活着的时候很孤独,死后亦然。不过,我发现孤云还有一个隐秘的“别号”。他将天台里的寓所取了一个诗意的名字:“绿云楼”,因为里面住着他的爱妻林红叶。
  
  一个切实的思想者和行动者,当思想浮升于脑海之巅,其势正如孤云奋飞一般;而悲悯的诗情飘荡之际,正是孤云绿意盎然之时。这就是说,他的生涯及其内在性格呈现为两个不可分割的方面。我们从他写下的两部遗稿《孤云冷语》和《绿云楼诗稿》,就可以看得更清楚。
  
  记得伍尔芙说过一段耐人寻味的话:“重大社会冲突的影响,常常呈现出不可思议的间歇性。法国革命把有些人紧紧抓住,撕得粉碎;其他一些人它却轻轻放过,不动他们一根头发。”韩衍正是策动皖省辛亥风暴的革命者之一,同时也是被它撕碎的殉道者之一。比起吴旸谷被浔军黄焕章所明杀而言,韩衍是在同安岭被人暗杀的,中两弹,腰被洞穿。凶手却没有受到任何追究和惩处。而幕后的那只黑手究竟是谁,依然是个历史之谜,但柏文蔚这个人存在重大嫌疑。相反,作为革命对象的皖抚朱家宝(熊成基起义正是他镇压的),不但没动他的“一根头发”,而且摇身一变,爬上了皖省首任军督的宝座。辛亥革命有许多奇怪之处,悖理之处,比起法国大革命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对朱家宝之流,孤云射出犀利的目光:“清廷而在,则摇尾为奴。虏社既颠,则涂面革命。”不过,韩衍对死早有准备。1908年他与陈白虚、高语罕、朱蕴山等创办《安徽通俗公报》时,就受到反动势力的忌恨,被连刺五刀。孤云毫不畏惧,创伤未愈,便在报上发表《告刺客书》,其目光如炬,大气凛然,视死如归。“今有投函本社曰:有人谋我,嘱我戒备。信耶?伪耶?果尔,孤云为天职而死,何戒备之有?孤寂洼前,增我尺土梁鸿葬。”正如他在吊宋玉琳的诗中写道:“所欠故人惟一死,头颅坠地作雷鸣。”
  
  孤云对袁世凯其人及就任大总统的透视,可谓入木三分。远在1900年任北洋幕府督练处文案时,孤云就洞察了小站练兵的黑幕,对袁世凯奸诈阴险,拥兵自重,镇内如虎,媚外如犬的嘴脸看得十分清楚;比如,当时袁派兵镇压江浙人民奋起反对英帝国抢夺沪杭甬铁路权的斗争,孤云感到极为愤慨。他以“丹徒附生韩重”的名义,勇敢地投书清廷,痛责其阴谋“植势力于东南,居心叵测”。基于此,他一针见血地指出:“辛亥革命为议和所误,留下帝王余毒,必为后患”。孤云坚决反对袁世凯任民国大总统。连孙中山对袁世凯尚抱有幻想,而孤云在当时中国属极少数清醒者之一,是难能可贵的。他坚定地表示:“国无论三万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人,便都承认他。我孤云一个人,是不承认袁世凯做大总统的。”(《反对袁世凯任总统》)这可以见出孤云作为政治家的胆略和眼光,以及不怕孤独、坚持己见的难得品质。随后发生袁氏称帝、讨袁失败的历史事实,都证明孤云是正确的,颇有预见的。
  
  1908年前后,韩衍出走天津,几经曲折才逃出了袁世凯的魔掌,最后辗转来到安庆,毅然加入了陈独秀领导的“岳王会”,随后又集体转入同盟会。熊成基起义失败后,孤云在近圣街5号组织了一个“读书会”,成了岳王会的实际领导人,为皖省辛亥革命的起义和光复,作了大量人员和物质上的准备。武昌起义爆发后,韩衍是安徽光复的主要策划者之一。面对光复后浔军乱皖,任意抢劫,旸谷被杀的无政府状态,孤云尖锐地指出:“同人等父兄子弟,在水火中非一日矣。前之二百六十八年,满廷为政,无自由幸福可言。自九月十八日,宣告独立以来,至今十有余日,未受自由之福,先受自由之祸。”没有任何制约的自由,便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但对“自由之祸”的惨痛体验,中国人并没有就此终结,它曾在以后不同的历史境遇中再次被饱尝一番。故此,韩衍组织起“维持皖省统一机关处”并任秘书长,创办《安徽船》报作为革命喉舌,同时与高语罕、易白沙组建青年军,维持地方治安,积蓄、发展和壮大革命力量。这三个关键行动,筑起当时脆弱的新政权的有力支柱。这一时期,最能显示韩衍沧海横流的英雄本色。
  
  《孤云冷语》其实是《青年军讲义》的别名。青年军的创立源自孤云的一个重要思想:在“共和与专制战”中,只有“弹丸政治”可行,“蟊贼在前,我一粒弹丸出得枪膛,轰然一声响,实合万众啼饥号寒冤苦不平声”,“以至仁杀至不仁”,以“一粒弹丸领取黄金世界”。这是孤云对历史和现状的深刻洞察,是激进革命派区别于改良派、调和派的主要标志。应该说,二十世纪前五十年的中国历史没有逃脱“弹丸政治”的基本框架。
  
  但孤云一飘到百花亭那座宅楼或宜城高处就变绿了。这时,孤云的目光是一个诗人的目光,抚摸着皖城的古墙垣、孤塔、育婴堂和无边奔流的江水,充满了感时怀旧、悲天悯人的情怀。我发现在《绿云楼诗稿》中,有关月亮和野望的意象频频出现。飘临高处,俯瞰人寰,不胜寒意,却又岩熔暗涌,正是孤云的内在秉性。他总是在月夜登高望远,其幽其暗,正与悼亡伤怀之情相契合。他在《宜城杂咏》中写道:“流随尺水野花开,死士何人此夜台。我访专诸迷归里,千年凉月堕城来。”一轮“凉月”照着皖城,朋辈成鬼,英雄落寞,有一种浸骨的冷绿凉意。又如:“碧血藏来土未干,百年城郭有余寒。此身虽化干将去,心似洪炉在人间。”(《吊徐伯荪(锡麟)》)。而“坏云不去压城寒,月冷风长大将坛。为问一江春水里,有谁堪与破楼兰。”(《辛亥九月感赋》),此诗距武昌起义仅一个月,孤云之孤,正在于他对一次次起义失败的焦灼与思索,并对“山雨欲来风满楼”寄予一种热切的期待。
  
  在另一首野望诗中,他又写道:“一塔忽骑江水住,城阴凉月白纷纷。菱湖欲啮大龙尾,片片荷花夜入云。”(《月夜登宜城野望》)。诗人后来在《请旌恤葛烈士孪生之两遗孤》一文中引用了此诗。他仿佛听见在“迎江寺侧,破屋荒塍”之中,传来两个婴儿饥饿的呱呱啼哭。他们是烈士葛瑞芝的孪生的遗腹孤。“瑞芝娶于查依,查母居于此,衣不周于身,食不充于口。我青年军,一再割衣食之余,雇恤其家。”孤云为此而不停地奔走呼吁,并在报上撰写此文。
  
  当然,“绿云”皆因“红叶”而起。绿云楼有他心爱的红叶和雁(其子名雁门),而于穷困之中方显清碧葱笼。“贫到上书南岳后,一时苦说紫衣新。相从匹马林红叶,犹是神州画里人。”(《赠林红叶》),刚猛之士,其内心亦有如此柔情。《五月十一日书所感》一诗更可见孤云之含雨,绿云之缱绻:“珠帘放下上高楼,五月江城小雨秋。眼底河山人寂寂,一双清泪为谁流。”而“灯火凄凉旧事非,桃花如雪白鸥飞。一从淮泗匆匆去,泪满关河不忍归!”(《感旧》),写的是与林红叶在绿云楼上话旧叙往,不禁泪洒衣襟,寄慨遥深。韩衍生活清贫,有时穷得靠典当衣物度日。他将自己事业和生活戏称为:“讲地狱学,作天台游。”有一年春节,他在绿云楼贴出“盘古第二;乞丐无双”的对联,与世俗相违。高语罕后来回忆道:“先生家住百花亭,一室萧然!他被刺时,还是穿着我的一件旧绸棉袍”,“家徒四壁,瓶中只余糙米三升。”韩衍死后,青年军便无形解体,可见其确为青年军的灵魂人物。
  
  韩衍身材短小,传说他常穿一套褴褛布衣,面部黎黑且多斑点,头发蓬乱,胡须满面,每疾趋街衢,辄多引人注视。此说有疑。据王孝楚回忆说,他常穿的是“一件旧羊皮袍子,乍望去好像一个道学先生,但讲话非常激昂,非常恳切,使听者乐于接受,感到兴奋”。这里,不能不提到韩衍为青年军精心设计的旗徽:横长方式白底,上下各一道红色横条,表示天地,中间缀以红色人字形,表示青年军顶天立地(一说为红色底子,中嵌黄色的“人”字)。在大写的人字上,凝聚了他毕生反对专制主义,弘扬人道主义的坚定信念和理想。他还以兄弟俩对歌的形式创作了青年军军歌。
  
  哥哥唱:灯下磨枪怒气蒸,丝丝短发血如绳。誓当共饮长城下,夜渡黄河百丈冰。
  
  弟弟唱:长白山头立马时,雪深如海阵云驰。与君一扫匈奴窟,为执军前“人字旗”。
  
  可以想见,九十年前这样的人字旗飘扬在皖城城头之上,它并不孤独,因为是它吹拂着无边激荡的江风,并汇入了它。“大家睡醒些,开船了!”孤云在《〈安徽船〉发刊词》中写道:“来来,我和你,算过了四千六百零九年的一本帐,还须赶个去路,前程持剑听风,倚天问水”。“孤云,这茎撑船的篙子,……”
  
  韩衍死去很多年了。我只能说,他死那年出生的孩子,健在的也近九十岁了。孤云漂泊两茫茫,漂到极处是绿云。前为英雄,后为鬼雄。“好男儿,当以自家血造之山河,作吾坟土,荷?而行,死便埋我”(《今日志士》)。据说八十年代在华中路发现了韩衍的墓碑,上有李辛白撰写的碑文,高度赞扬了烈士“虽黄金在案,白刃当胸,卒不以利割,而奋其志气”的大节大义。辛亥革命已九十岁了,还有孤云倒下的那个黎明后的夜晚。此刻,在想象中的一块岩石上,我刻下孤云的悲怆之言:“铜与铁者皆金类也,刀,何怨而断志士颈,铜,何德而铸志士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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