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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观园中无贵族

2002-01-10 09:32:00 来源:博览群书 陶 渐 我有话说

我母亲有风湿病,又笃信中医,经常在家熬一种难闻的药。上初中的时候,某日放学回家,忽觉有异味从厨房传出,便跑进去问:“妈妈在煎什么药,好一股药香。”母亲诧异地回过头看着我:“你不是又感冒了吧?”她疑心我有病。我无比失望于她的不懂风雅,当然过不了多久也就知道她的回答其实是多么的恰到好处。有病,这就是当时《红楼梦》给我的影响。我与《红楼梦》的全接触始于电视剧,当时很多人批评它糟蹋原作,待后来把原作找来一读,反倒发现电视剧拍得还算不错。因为作品本身就极适合改编成电视剧,大而无当,婆婆妈妈,够冗长,够琐碎,没有伟大深刻的思想,却又细致入微,描摹人生百态,穷形尽相,如果曹雪芹活到现在,会是个成功的电视人,断不至于在西山饿饭的。
  
  其实不喜欢《红楼梦》,本来不喜欢的书可以不看,但这部小说还是不能不看,哪怕像吃药似的看下去,因为那会儿我是如此急于附庸风雅,急于想把自己打扮得像一个贵族。我当时还不知道读《红楼梦》而把自己扮成贵族,就像前阵子很多人想通过读《格调》把自己提升到上流社会一样是缘木求鱼。因为,事实上,《红楼梦》的作者就不是一个真正的贵族,他的笔下,也找不到几个贵族。《红楼梦》堪称宏篇巨制,堪称包罗万象,在当时也堪称奇书,但就是称不上伟大,因为它装不下伟大的思想与灵魂,也承载不了伟大的悲剧。连钟爱它的俞平伯后来也说:“平心看来,《红楼梦》在世界文学的位置是不很高的。……这一类文学的特色,至多不过是个人身世性格的反映。……总不过是身世之感,牢愁之语。即后来的忏悔了悟,以我从楔子里推想,亦不能脱去东方思想的窠臼;不过因为旧欢难舍,身世飘零,悔恨无从,付诸一哭,于是发而为文章,以自怨自解。其用亦不过破闷醒目,避世消愁而已。故《红楼梦》性质亦与中国的闲书相似,不得入于近代文学之林。”这个结论极中肯綮,胡适先生认为“红楼梦的真价值正在这平淡无奇的自然主义上面”,可见红楼大则大矣,却当不得一个伟字。依我看,不多不少就是一部大型电视连续剧,很大众化,可以交给各样的人去看,但无论是谁,恐怕都很难在其中找到真正的伟大。
  
  这当然是曹雪芹造成的。曹雪芹一生很不幸,最大的不幸是生于富贵之家而没有成为一个贵族。西方有句名谚:三代造就一个贵族。而中国偏偏也有句名谚:富不过三代。曹雪芹很悲哀地生活在这三代以后,他还来不及把自己培养为贵族,就潦倒下去了。当然落魄的贵族也是有的,但我们从《红楼梦》中又可以得知,雪芹的精神也是潦倒没有生气的,这就完了。胡适曾说:“我们看曹寅一生的历史,决不像一个贪官污吏,他家所以后来衰败,他的儿子所以亏空破产,大概都是由于他一家爱挥霍,爱摆阔架子;讲究吃喝,讲究场面……又不会理财,又不肯节省;讲究挥霍惯了,收缩不回来,以致于亏空,以致于破产抄家。”看这一副气象,活脱脱的一个暴发户,鼎盛乃是虚火,风雅也是矫情。所以“《红楼梦》只是老老实实的揭写这一个‘坐吃山空’、‘树倒猢狲散’的自然趋势。”(胡适语)曹雪芹是非常眷恋他这个富贵温柔乡的,虽然他对让自己的欲望频频受压抑的这个家庭颇有怨词,却也毫不掩饰他的依赖。就像一根头发,虽然怨恨生病的躯体不能供给足够的养分,还是在掉下去的时候,无比留恋那奄奄一息的病体,并且终于自怨自艾起来,伤怀于自己的无用。其实这躯体病在哪里,如何救治,是他无力去关心的,直到它烂在泥里,这头发还在怀念当初享有的肥硕丰腴。这样的头发其实很多,也怪,最无用的总是最后腐烂,因为它没有血质吧,我们看埋在地底的尸体总是分解完了头发还在,就知道这东西多么的讨厌。
  
  说曹雪芹在书中表达了对专制的反抗实在是发昏,即便他对专制家庭的揭露也是在自然的状态下进行的。曹雪芹的脑子里没有任何新的令人振奋的东西,没有任何革命性,没有抗争的意志与武器,更没有对自由的追求,如果有,他早就愤怒了,还能“怨而不怒”么?而此时能够救大观园的群盲于水火的,惟有愤怒而已。看看宝玉的作为,便知道大观园的无望。宝玉是个极孱弱的人,他的孱弱植根于曹雪芹。宝玉缺乏一种生命力,他有的只是一种不加遏制的欲望。从本质上讲他与贾珍贾琏等辈无任何区别,让他的形象得到提升的是他会写诗。写诗是很风雅的,然而做诗的人未必有诗性,宝玉大多数的作品不过是些精致的文字游戏,他不懂诗。一次黛玉咏历朝的五位女子,颇显出了这个弱女子的风骨见识,可巧被宝玉撞见,当下题了个《五美吟》不说,还连称翻得新鲜有趣。不知林妹妹作何感想,反正我要听见“知己”这样的批评,非把血吐干了不可。林妹妹没有反应,是曹雪芹没有反应,可见曹雪芹也未必真有诗性。没有诗性的人如何做得了贵族呢?宝玉没有担当,没有反抗,日复一日地在专制的重压下辗转,寻找放纵欲望的空隙,剩下的,唯有自恋而已。其实大观园中的主奴们大多如此。与其说《红楼梦》中揭示了生命的力如何受到压制,不如说其中根本没有企图表现生命的力。所以有人说从贾府看到了专制社会的腐败和必然没落,这真是天大的诳,我能看到的恰恰相反,正是它的腐而不败,没而不落,很简单,因为所有枯黄的头发都惧怕躯体的病老与消亡,头发虽然高高在上,但没有一根是贵族。
  
  贾府始终是一家暴发户,暴发户富起来后最要紧的就是附庸风雅,就是矫饰性情,正如我们所看到的那样,不停的吃饭,不停的做诗,不停的插科打诨,絮絮叨叨,唧唧歪歪,谁都不肯为支撑大厦尽一点责任,谁又都不能为自身解放撬动它的半根椽子,好不容易熬过三代,还没等贵族养成,“轰隆”一声垮掉,这哪里有什么悲剧呢,只剩了悲哀吧。本该祝祷它灭亡而企求新生的人却在哀号,真是全都完了。真的性情和真的贵族是无法造作的。
  
  所以不管怎么宏冗,把《红楼梦》当成电视剧看是恰到好处的,够热闹也够贫血,正适合大众休闲。在把《红楼梦》老老实实读过几个来回后终于放了心:以前不读它是正确的。起码不读它的时候我知道风湿药是很臭的,不致于“病”得发昏。当然发昏是我的错,不过天下憋着做宝玉黛玉的孱头还多的是,尤其是像我当年一般的小孩子,这就不能不说是曹氏恶作剧的误导,不能不说是红学硬捧之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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