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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鲁迅生命的相遇

2002-11-10 09:32:00 来源:博览群书 钱理群 我有话说

我在北大上“鲁迅研究”课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大概是1985年第一次给1981级学生上课,接着给82、83、84级学生讲,到现在为止在北大讲鲁迅差不多有十五年多了。到2001年,用时髦的话来说,在新世纪的开始又来讲鲁迅,一方面是因为我是研究鲁迅的,上选修课就只能讲鲁迅;另一方面,是去年以来?也算世纪之交吧?关于鲁迅有两个信息引起了我的兴趣,一个就是鲁迅的作品不断的被评为“第一”:《中华读书报》上评选二十世纪最受欢迎的中国作品,鲁迅的《阿Q正传》评为第一。听说《亚洲周刊》上评选二十世纪亚洲最有影响的作品,鲁迅的作品也是第一。据说因特网上选二十世纪最伟大作家,鲁迅也是榜上有名。当然对这类投票也要作具体分析,相当多的人确实是出于自己的判断,另外也不能排除从众心理,因为鲁迅太有名了,《阿Q正传》太著名了,好像不选《阿Q正传》就显得自己没有学问,有的人出于这种动机,也就选了《阿Q正传》。虽然不能太算数,但也能反映一些问题,就是鲁迅的重要性。还有一个现象,是去年在一些报刊上以及在网上,有种种关于鲁迅的议论,我收集了一大堆。这些评说在我看来大概有两个方面:一个方面是过去对鲁迅争论的延续,鲁迅生前就不断有人对他提出非议,比如说一些年轻人觉得非得把鲁迅打倒不可,不踢开这块绊脚石自己就不能发展了;还有一些知识分子站在自由主义的立场上说鲁迅“不宽容”、“心胸狭窄”等等,二三十年代就这么说,七八十年后的今天还是这番话,正是老调重弹,或者如鲁迅自己所说,是“老谱袭用”。当然还有一种情况,是我们如今生活的时代和鲁迅的时代大不一样了,我们需要在鲁迅停止思考的地方继续往前思考,这样人们就有必要对鲁迅达到的和没有达到的进行反思,这种反思常常带有一定的批判性,我觉得这都是很正常的。以上两个围绕着鲁迅的“文化现象”,至少说明两点:第一,说明鲁迅是二十世纪中国不可回避的文化思想的遗产。即你可以不喜欢他,你可能这样评论他,那样评论他,但你要是讨论二十世纪的中国文化、中国文学、中国思想,你就不可能绕过鲁迅,这是一个不可回避的存在。另外一点,如果仔细研究一下去年关于鲁迅的种种议论,我们就可以发现,人们对鲁迅的看法和他自己对现实生活,对现实思想文化界所提出的许多问题的看法是相关连的,这也就说明鲁迅的思想、创作具有当下性,也就是说他还活在现实生活中和我们一起对话。对此我还可以举一个例子。1996年10月16号《光明日报》上刊登了—篇很有意思的文章,题目叫作《鲁迅“论”九十年代文化》,鲁迅怎么还会活在九十年代呢?这篇文章写得很巧,作者把鲁当年写的文章照抄一遍,然后加一个小标题,譬如说,《鲁迅论某些报刊之增广“闲文”》,下面是鲁迅的原文;“七日一报,十日一谈,收罗废料,装进读者的脑子里去,看过一年半载,就满脑都是某阔人如何摸牌,某明星如何打嚏的典故。开心自然是开心的。但是人世却也要完结在这些欢迎开心的人们之中的罢。”——这是鲁迅三十年代写的文章,但是我们读后的感觉却是鲁迅针对的就是九十年代某些报刊上的文章。还有一个标题:《论出版社翻印之大量古旧破烂》:“‘珍本’并不就是‘善本’,有些是正因为它无聊,没有人要看,这才日就灭亡,少下去;因为少,所以‘珍’起来”——这是鲁迅《杂谈小品文》中的一节,读起来好像也是在针砭当下的现实文化现象。鲁迅当年写的文章可以一字不动地在九十年代发表,让你觉得他就是对当代中国思想文化界在发言,这种“正在进行式”的存在在中国现代作家中是不多见的,我想这就是为什么人们对鲁迅这么有兴趣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由以上“鲁迅现象”可以引发出跟我们今天的课有关系的两个问题。首先,既然鲁迅作品是二十世纪不可回避、绕不开的中国文化遗产,那么,凡是要学习中国现代文学史、思想文化史的人就必须读鲁迅作品。今天来听课的大都是现当代文学的研究生,还有些是对现当代文学有兴趣的本科学生,你们就应该在研读鲁迅著作上多下点功夫,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你的基本功。
  
  这是一个方面。但是作为个人的阅读来说,鲁迅作品并不是必读的。这什么意思呢?去年在关于鲁迅的讨论中,有一个研究者提出—个观点我很赞同,他说,我们要走进鲁迅的话,首先要摆脱“阅读政治学”的纠缠,把阅读重新还原为个人行为。他在这里提出一个概念叫“阅读政治学”,这是因为长期以来,读鲁迅作品成为一种政治行为,特别是我们这一代人年轻的时候,读不读鲁迅作品,读的态度如何都是政治问题。长期以来把阅读当作政治行为产生了很多弊病,我们现在应该提倡个人阅读。作为一个生命个体,你和鲁迅的个体生命相遇,或者对撞。既然是个人阅读,那就可以接受,也可以拒绝,个人阅读是带有很大的排他性的,其中有些道理说不清楚。比如说托尔斯泰就最讨厌莎士比亚的作品,莎士比亚的剧作在世界文学中的地位是无可置疑的,托尔斯泰的地位也是无可比拟的,但是托尔斯泰偏偏就不喜欢莎士比亚,他在文章中把莎士比亚贬的一钱不值,但并不因为托尔斯泰的批评,莎士比亚就完了,也不因为托尔斯泰批评了莎士比亚,托尔斯泰又不怎么样了。都无所谓,这是个人行为,喜欢鲁迅就喜欢鲁迅,讨厌鲁迅就讨厌鲁迅,不必要讲道理,个人阅读就是纯粹个人性的东西。鲁迅这个人有个特点,正像他对别人爱憎分明一样,别人对他也爱憎分明,要么爱他爱得要命,要么恨他恨得要死,所以读鲁迅你很难把他排在相当的距离之外,然后客观地来看他,这非常难,也许有些人能做到,但我觉得非常难。他要进入你的内心,你也要进入他的内心,然后纠缠成一团,发生灵魂的冲突或者灵魂的共振,这是阅读鲁迅的一个特点,这是由他这个人与文的特性决定的。我说灵魂的冲突或者灵魂的共振,其实更多的是灵魂的冲突,这也是由鲁迅的特点所决定的。《祝福》中的鲁四老爷说祥林嫂不迟不早,偏偏死在这个时候,可见是个“谬种”,从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这么说,鲁迅是整个中国话语系统中的一个“谬种”,如果用学术语言来说,就是一个异端,是另一种不同的声音,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因为鲁迅的著作是对我们的习惯性的思维、习惯性的语言提出挑战。大家知道鲁迅喜欢论战,有许多论敌,其实每一个读者都是他的论敌,更进一步,他自己也是他的论敌。读他的著作,你突然会觉得,难道可以这样想问题吗?难道可以这样写吗?中学生经常问老师:鲁迅很多文章都不通啊?许多句子都不通啊?中学老师毫无办法,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的许多语言你拿正规的语法来分析就是不通。所以你读他的东西,你觉得不懂,别扭,甚至反感,本能要抵制、拒绝,这是初步阅读鲁迅最早的情感上、心理上的反应,但他的价值也体现在这里:如果你对自己很不满意,对自己听惯了的话,习惯的凝固化思维不满意,老这么想你挺别扭,老是这么说话你挺难过,你想冲出你几乎命定了的环境,想突破自己,你最好读鲁迅的东西,你可以听到另外一种声音。你有意的和自己捣捣乱,有意的和鲁迅碰撞一下,这个碰撞有两个结果,一个是自己发生了某种变化,这个变化并不是说你接受了鲁迅的东西,而是由于鲁迅的撞击,你自己激发了内心深处一些被遮蔽的东西,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某些被遮蔽的东西,你自己不自觉,由于鲁迅的撞击这些东西被激发了出来。你和鲁迅产生了共振,这种共振的结果不是说你服从鲁迅,而是你说出自己的新的话,那些潜藏在你内心深处更加深刻的话,所以跟鲁迅发生心的碰撞,其实是对你新的唤醒,对自我的新的发现,你就会发出属于你自我的一种新的声音。这就意味着,你读鲁迅的作品却不说他的话,仅在他的启发下,更好地说自己的话,现代青年人的真话。另一个结果就是你拒绝鲁迅,你不能够接受他的作品,不能够接受他的思想,不能够接受他的艺术,于是你和鲁迅摆手,说声“拜拜”,这是很正常的,你不必非读他不可。或许你现在拒绝,再过一段时间某一天你清理自己时,突然又觉得应该读他的作品,那时再去读也不迟。我想这就是一种个体的自由阅读,从另一个角度看,这正说明读鲁迅作品是要有“缘分”的,你拒绝他的时候就说明你和鲁迅无缘,无缘就各走各的路,天下大得很,可读的书多得很,不必在一棵树上吊死。缘分是什么意思呢?就是心灵的接通,心灵共振。所谓阅读鲁迅,用学术的语言来说,就是“读者作为一个独立的生命个体,凭借自己的悟性或理智,通
  过鲁迅作品,与同样独立的鲁迅生命个体相遇”,有缘分就相遇,没缘分就不能相遇,两个生命都是独立而自主的。不仅对于鲁迅的著作,对很多作者都存在一个有缘无缘的问题,不知道同学们怎么样,我有两种阅读经验,一种作品我只是想从中获得纯粹知识性的东西,我可以有距离的去欣赏,另一种作品,它要进入我的内心世界,我要同它进行心灵的撞击,鲁迅显然属于后者。其实有缘无缘不仅涉及像鲁迅这样现代的经典作家,对古代的经典,也同样存在有缘无缘的问题,这使我想起我在指导研究生时的一个事情:曾经有一个学生,有—天突然对我说:“我在研究鲁迅的《野草》,我发现鲁迅的《野草》和佛教很有关系,老师我要研究佛教”。他征求我的意见,我就说了这样一番话:第一,佛教著作相当难读,你要读佛,就别去看些阐释佛经的小册子,你就直接去读原文,什么也别管就这么硬读。第二,你读佛经?不仅指佛经,也包括整个中国传统文化?,有两大难关,或者说有两大危险。首先要读懂就很不容易。这个“读懂”有两个意思,一是读懂字面意思,恐怕现在很多中文系的学生读古文都没有过关。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即使文字懂了也不等于真懂,中国传统文化讲“悟性”,你有没有悟性,你感悟不到,文字搞懂也没用,这就是有缘无缘。读佛经你没有缘分的话是读不进的,你得有缘分,你得“读进去”,读进去以后还有—个更大的问题:你“出不出得来”,佛经和中国传统文化可以用四个字来概括:博大精深,你进入这博大精深的世界以后,就被他征服了。征服意味着什么呢?被他俘虏了,你跳不出去,像如来佛手掌,你跳来跳去跳不出手心,你越觉得他了不起你就越跳不出来,不知不觉间你成了他的奴隶,那你就完了,你何苦去读呢?
  
  对鲁迅这样的现代文学经典同样如此,也存在一个进不进得去的问题,看你能不能读懂他,你和他有没有缘,你能不能感悟他的东西,你的心灵能不能和他相通。第二个问题你读了以后能不能跳得出来,“吃”透了,又保留一个完整的自主的自我。这需要更强大的独立、自由的精神力量,更活跃的思想创造力,成为—个深知、真知传统?包括鲁迅传统?又能驾驭它的主人。这才是我们的阅读、研究的目的所在,真价值所在。这对我们每一个读者、研究者都是一个真正的考验。我这里不仅是讲大家,也是说我自己,我也反省我自己,我跟鲁迅的关系到底怎么样,我想大概可以说我进去了,这很难很难,做到进去也很不容易,但是应该坦白的承认,我没有完全出来,当然我努力的想出来,想挣扎着出来,但还是没有完全出来,大家看我的研究鲁迅的著作就可以发现这样一个弱点。这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不是你愿不愿意的问题,而是你能不能做到,你自己有没有更强大的一种思想独立的力量,文化力量。你没有这个就很难出来,我觉得我自己最大遗憾就是在于进去了,没有整体跳出来,也不能说我完全没有跳出来,局部跳出来了一点。我希望在座的同学进去以后能出来。当然对你们来说,眼前最重要的是先进去,还不是出来的问题。但你得意识到进去不是目的,最终目的是完善自我,获得自我精神的丰富,独立与自由。这一点必须非常明确,我特别要提醒研究生同学:你们一定要过好“进去”与“出来”这两大关,最大危险是失去自我,如果变成一个“书橱”或研究对象的“奴隶”,那你读研究生又有什么意义呢?
  
  最后再说一点:每个人都应该找到自己的渠道去和鲁迅相遇。我们这一代人差不多是通过“文革”才体验到鲁迅,“文革”之前都读不懂鲁迅,经过那场灾难,进入绝望的境地,这才找到了鲁迅,与他相遇。而我最近一次与鲁迅相遇,却是在大病中,也是有了一种绝望的生命体验。这门课在某种意义上正是这次相遇的生命记录。人在春风得意、自我感觉良好时大概是很难接近鲁迅的,人倒霉了,陷入了生命的困境,充满了困惑,甚至感到绝望,这时就走近鲁迅了:不知道这是不是与鲁迅的特点有关?——当然,这或许只是我们这一代的经验,不知道你们这一代会用什么方式,在什么时刻,什么瞬间,和鲁迅相遇。我们这门课就是要帮助同学们找到自己和鲁迅心灵交流的渠道。但我已经说过,你听完课,也读了鲁迅作品,很可能仍然找不到感觉,那也不要紧:这都是可遇不可求的。
  
  以上是我的开场白,如果加个题目,就叫做:“与鲁迅生命的相遇”。
  
  (此文系作者即将在三联书店出版社出版的《与鲁迅相遇——北大讲演录》一书的开场白,本刊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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