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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为了救灾

2002-11-10 09:32:00 来源:博览群书 陈四益 我有话说

过街天桥上摆着一个书摊,书没有几本,却也忍不住驻足看上一眼。在一堆封面花花绿绿、曾经炒作得很红而现已冷落了的书中,夹着一本素朴得不能再素朴的《使滇日记》,显得格外惹眼。摊主索价三元,说是“没有人看得懂的书,便宜着卖吧。”于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虽说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出版时定价只一元三角,但若今天重印,只怕没有十几二十元决买不到。何况,一共只印了区区数千册,没见再版,今后恐怕欲觅也难了罢。
  
  买回的书,我大致是先翻翻前言后记。不料这书倒让我拿起来就放不下了。一气读完,不觉又是一声叹息。我们中国,实在有许多奇奇怪怪的事情,当时一本正经地做着,过后却让人哭笑不得。
  
  《使滇日记》的作者叫徐炯,是康熙朝做过翰林院编修、内阁学士,历官至刑部尚书的徐乾学的儿子。徐氏一门多高官,也多恶少,子侄辈横行乡里,劣迹昭昭。徐乾学虽已优游林下,也终未逃脱“夺职”的处分。徐炯的官,后来也做到直隶巡道,而写这部《使滇日记》的时候,他是行人司行人。
  
  “行人”是官职,充当皇上的使臣,传达皇上的旨意,没有一点“关系”,大概弄不到这份差事。徐炯的这部日记,就是他到云南宣示帝诏途中的日记。
  
  是什么事情,一定要派专使不远千里到云南宣示圣意?原来康熙二十六年的夏天多风、苦旱。大概各处灾情频报,皇帝总得做做样子,一是减膳,每顿饭都要撤几个菜或者不吃红烧肉吧;二是撤乐,大概宫廷中的乐舞都要停上一段时间。这些都是表示皇上与百姓同甘共苦,就像春天要到先农坛操演一下耕地,表示劝农一样。除此之外,当然还要例行祷祝上苍,自谴德薄,听取意见等一套把戏。为了把皇上这一片爱民之心普传天下,让大家都知道皇上是时时处处把老百姓的疾苦挂在心上的,于是,就要派行人司的行人,带着皇上的诏书,亲送各地,算是恩纶普传、督励官员?以示关怀。徐炯摊着了去云南的差使,所以就有了这本《使滇日记》。
  
  送皇上的诏书,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诏书到,犹如皇上到,见诏书犹如见皇上,所以送、接的礼仪十分隆重。行人出使,浩浩荡荡。诏书一道,副诏一道,黄盖一顶,龙旗一对,御仗一对,钦差牌一对,马六匹,夫七名,兵十八名。行人官或骑或舆,带领这样一支队伍行进在京都去云南的道路上,虽说不致沿途戒严,那气派也不下于今天的警车开道、摩托护行。
  
  诏书所经,沿途省城及州、县、卫、所的文武官员都要接送。接送有一定规矩:使臣到时,先要迎诏于公馆。把诏书安放停当,然后文武官员排着队向诏书行三跪九叩头礼。使臣离去时,又要集体送诏于郊外,三跪九叩,行礼如仪,饯行送别,礼数也不能少。等到送抵目的地,那礼仪更是隆重。当地自督臣以下文武官员先要抬着龙亭,带着仪仗、香案、乐队(鼓吹),迎候于十里之外。等到使臣赍诏来到,先把诏书请到龙亭安放,各官跪候于道旁,然后排香案、动鼓吹,司道各官前导,使臣与督臣后随,迎诏至督臣衙门。把放着诏书的龙亭抬到上首,众官行一跪三叩首礼。礼毕,宣读诏书,读毕,又行一跪三叩首礼。然后再把诏书安放龙亭,再行一跪三叩首礼。这样过后,才是使臣捧诏授督臣,督臣受诏授布政使。布政使再把诏书安放龙亭,又是鼓吹前导,送到布政司衙门“誊黄”(即抄录)。于是督臣上疏报告诏到日期。读着这些纪事,觉得实在繁琐,但回想“文革”期间,上海的工、军宣队代表进了中南海,回去时说是带回了江青送的几只芒果,于是敲锣打鼓,列队迎接,供在那里让人“瞻仰”。好像这一套都能无师自通,大奇。
  
  徐炯于康熙二十六年六月十五日出发,经过两个半月,九月初一到昆明,一路上接诏、送诏,宴请、饯行,耗费了多少人力财力,恐怕是难于计算的了。有这些时间和钱财,替老百姓办点雪中送炭、扶困济贫的事不比什么都强?但在皇权主义的治下,皇上的几句话似乎比什么都重要,好像把这几句话带到各地,真的就会裂变出无穷的力量。但是,这一切都不过是官僚集团编造的神话。这些神话连官僚集团自身也不相信。看看徐炯这部日记,几乎无一字提到灾害的情形,无一字讲到如何救灾,有的只是一路游山玩水,饮宴歌舞。皇上装模作样地减膳、撤乐,文武百官根本没当它回事,该吃的照吃,该玩的照玩——这还是在所谓的吏治清明的康熙盛世啊!
  
  徐炯一路游山玩水,随喜寺院,凭吊古迹,以及途中接风饯行,书中记载颇详,为节省篇幅,按下不表。只看他到昆明之后的日程,就知道官员们于灾荒之年,在宣慰民瘼、传达圣意的活动中,都忙活些什么。
  
  九月初一到初三,这三天是接诏仪式和官员之间的答拜应酬。从九月初四开始,就是没完没了的宴请和游览。
  
  初四是总督请;
  
  初五游五华山及吴三桂旧园;
  
  初六巡抚请;
  
  初七布政使请;
  
  初八是前任巡抚和候任贵州布政使请;
  
  初九重阳,又是总督府请并再游五华山;
  
  初十宪副请;
  
  十一日郡佐、云南太守、姚安别驾陪同泛舟昆明池,登罗汉山;
  
  十二日学使请;
  
  十三日巡抚陪游太和宫(铜瓦寺);
  
  十四日大理、武定郡佐到公馆宴请;
  
  十五日徐炯母亲生日,二郡佐又来祝寿;
  
  十六日游双塔寺;
  
  十七日为巡抚祝寿;
  
  十八日为总督母亲祝寿;
  
  十九日总督、巡抚答谢;
  
  二十日督学送席至公馆……
  
  吃的理由永远存在,玩的理由也永远存在。这样,徐炯肩负传达皇上关怀,宣示救灾圣谕的使命,在昆明住到十一月十日,前后两月有零,他吃了玩了两月有零。碧鸡山、罗汉山、螳螂川、妙高寺、圆通寺、潮音洞、龙王庙、温泉,该玩的地方一处没有拉下。在吃玩尽兴之后,皇上的使臣踏上归途。行前各官的送礼自不可少,而行时恭送圣诏也一切如仪。
  
  原本是传达圣上的关怀,到头来成了公费旅游和官吏们盛大的聚餐。灾荒中的老百姓到底得到了什么好处?恐怕在这一切迎来送往中,百姓的苦楚更增加了几分,差役不消说,就是官吏们吃喝玩乐的费用,最终还不是要落到百姓的头上。不过,作起居注的官员还是少不了为皇上的关怀民瘼,忧国忧民大书一笔的,而后世有颂圣癖的人也更会把皇上的这些“德政”编成戏剧,写作小说,甚至载入历史,以成就一代圣君的光辉形象。但是,真要懂得历史的真相,还得自己放开眼光从字里行间去看。专制官僚体制下的救灾救荒,在冠冕堂皇的巡视、视察后面,大抵都是一样地扰民祸民。上面的大官老爷少下去,老百姓或许还稍稍安稳一些。
  
  徐炯完成了这桩“丰功伟业”之后,又经湖南、下长江,回家省亲去了,日记记到到达京口的那天为止,大概后面属于私事,所以不见于这部因公出使的日记了。
  
  徐炯这部日记,文字比较考究,一些写景的段落也颇有可观。从湖南桃源县郑家驿出发一节:
  
  天明始发,茂柏层松,倾山荫阜。远望高岩,云屯如雪。俄,大雨。溪流勃注。午后,山林蓊郁,盘纡深隐,罕见人迹,几于迷道。将至新店驿,诸山连绕,四面青葱,岚氛杳霭,知为始霁矣。至驿,日方午,犹桃源县境。
  
  宿辰阳驿丞之馆一节:
  
  馆在山上,有一亭,颜曰“注水停云”。俯临沅江,对瞩郡治,城郭楼堞、井舍市廛,历历在目。未几,风雨大作,烟树迷离,气象杳冥。至暮,万家灯火,远寺钟声皆隔江遥应,明灭远近,意态万端。此为不可多得之景矣。
  

  诸如此类,书中多有。虽非杰构,亦所谓清丽可喜者也——如果不想到他担负的是什么使命,不想到灾荒之年民生的艰难。
  
  我一向不喜欢读所谓排行榜上有名之书,一是疑心那是书商的生意眼;二是但凡畅销之书,多为迎合时尚之作,虽可红极一时,却少有可观。反不如一些冷僻之书,会带来意料之外的收获。读《使滇日记》,感想依然如此,如果只读上谕,哪里会知道书中记录的许多花样,恐怕还真以为这些官吏在认真救灾为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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