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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犁读史

2003-06-07 16:53:00 来源:博览群书 林 谷 我有话说

孙犁晚年尤爱读古书,其中占有相当比重的就是历史古籍。他在《我的二十四史》?《澹定集》?一文里,就记录了他1949年进城后多方搜求史书的经过。由于他收藏的二十四史是东拼西凑,版本各异的,他就把它们称之为“百衲本”。他在《读〈后汉书〉小引》?《曲终集》?中生动记述了自己对这部《后汉书》的珍爱之情。他说:“这部中华书局聚珍版的《后汉书》,原是进城初期买的,想不到竟成了我老年的伙伴。它是线装大字本,把持省力,舒卷方便,走着,坐着,躺着,都能看。我很喜爱它,并私心庆幸购存了这么一本书。”我对孙犁爱惜线装书的情趣,特别感到亲切。羡慕他在他独处斗室的晚年,能有这么一部眉目清爽,展读方便的大字古书为伴,大概不会太寂寞了吧。
  
   然而,近年却有一种“新论”颇让人诧异,有人竟认为,孙犁“晚年提倡阅读和写作古文,文字入于艰涩一途,思想大为锉减,简直退回到故纸堆里去了”?林贤治《五十年:散文与自由的一种观察》2000年第3期《书屋》?。孙犁的晚期作品,包括他所有说古论今的文章,我几乎是全部读过了的,我认为,这位先生的“观察”实在有些离谱,他所下的结论也未免太轻率了。古书?尤其是历史古籍?,的确是地地道道的“故纸堆”,但孙犁并没有被沉积厚重的“故纸堆”所淹没,他钻进了“故纸堆”,却又跳出了“故纸堆”,并以穿透历史的眼光,从这些陈年老账中发现了我们未曾发现的东西。
  
   孙犁究竟是怎样读史?采用的是什么方法?从古史中关注些什么,侧重的又是什么?这一系列问题其实并不难从他的文章里找到答案,关键在于我们是不是真正认真地读了。孙犁在《我的史部书》一文里明确指出:“人类重史书,实际是重现实。是想从历史上的经验教训,解释或解决现实中存在的问题。”孙犁这一重历史即是重现实,以及古今互证的观点,正是司马迁、班固、司马光等伟大历史家们所倡导和实践的原则,这是中国历史学一个源远流长的优良传统。孙犁和他所师承的鲁迅先生一样,正是按照这个传统去读史、谈史的。
  
   孙犁关于历史的读书记,前前后后共写了15篇?不包括读野史?,其中大部分写于1990年至1991年,涉及到的史书有《史记》、《前汉书》、《后汉书》、《三国志》、《宋书》、《魏书》、《北齐书》、《旧唐书》。《史记》是孙犁接触最早的一部经典史书。早在上初中时,他就买过一部《史记菁华录》来读。进城后,他除购置了两种版本的《史记》外,还收藏了清人考证《史记》的著作,如王念孙的《读书杂志》、王鸣盛的《十七史商榷》、钱大昕的《廿二史考异》、赵翼的《廿二史札记》,以及近人整理的郭嵩焘读史札记等。不过,孙犁的精力主要还是放在读《史记》原著上。他认为,读书首先要掌握书的大旨,即作者的经历与创作意图,然后从其文字内容考察作者的实学,以及由此产生的作家风格,至于个别字句的考释,乃是读书的末节。孙犁读《史记》下的功夫最深,而且读的时机也似乎有点特殊。他在1989年8月27日记的一则题为《史记》的“书衣文录”中说:“今年入夏以来,国家多事,久已无心读书。近思应有以自勉,以防光阴之继续浪费。今晨找出此书,拟认真通读一遍;不知结果如何也。”28日他又记道:“每思读书,又无系统,随取随收,不能坚持。乃念应先以有强大吸引力之著作为伴侣,方能挽此颓波,重新振作,此书乃当选矣”?《书衣文录》,第124页,山东画报出版社?。孙犁就是在那样一个颇不寻常的年代,重新振奋精神,认真读起被鲁迅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史记》来的。1990年3月,他写出了一篇长达一万二千余字,具有独特风格和深刻思想性的读书随笔《读〈史记〉记》?后收入《如云集》?。
  
   《读〈史记〉记》分上、中、下、跋四个部分,写法与其他读书记不同,没有具体涉及某个历史事件或历史人物,而是从宏观上提出了《史记》最值得人们注意和思考的问题。这些问题主要是:
  
   一、班固对《史记》的“三十个字”评语,不仅是撰写史书,也是文学创作的重要法则;
  
   二、司马迁尊奉的黄老思想,就是思想家的黄老思想,作家的黄老思想,并且深深融化在他的写作中。作家都得有一种思想,思想作用于生活,才能形成创作;
  
   三、司马迁发愤著书,是个极端不幸,极端痛苦的过程。历史上,才能往往与不幸或遭祸联系在一起,文学上尤其如此,而且代代延演,一无止境;
  
   四、历史上从来没有不受政治影响的学术,在儒学史上,真正脱离政治的岩穴之士十分少见。对于儒生,司马迁写了两种类型:一个是玩世不恭、唯保平安的东方朔,一个就是迎合当朝政治,善于“与时变化”,深谙“当世之要务”的叔孙通。司马迁极大地讽刺了后者;
  
   五、史学最重要史德,即史家的良心。史德第一条就是求实与忘我。史德的原则也适用于文学。历史对文学的筛选,犹如大浪淘沙,一切虚伪的,颠倒黑白的作品,都将在历史长河中荡除净尽。
  
   孙犁在论述这五个方面的问题中,讲了不少发人深省,非常警策的话。例如,关于班固的“三十个字”评语,孙犁在逐一解释了“善序事理”、“辩而不华”、“质而不俚”等几个特征后,着重指出:“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这四个要求,并不是一切文人都能够做得到的,因为这牵涉到许多现实问题,如作家的荣辱、贫富、显晦,甚至与生死大事有关。因此,像《史记》这样秉笔“实录”的史著,在历史上有如凤毛麟角。孙犁是个有严肃使命感的作家,因此,他对古人提出的崇高标准,绝不止于论赞和讴歌。他不仅自己身体力行去实践它,而且还要求别人也能这样做。因此,他在这里又把笔锋一转,奉劝有志此道的人最好将班固的“三十个字”评语写成座右铭,并以此为尺度,来衡量一下自己的文字有多少是直的,是可以核实的,是没有虚美的,没有隐恶的。遗憾的是,实际状况往往与孙犁的善良愿望相悖,于是他又讲出一番让每个还有一点良知的人都会感到汗颜的话语来。
  
   “然而,这又都是呆话。不直,可立致青紫;不实,可为名人;虚美,可得好处;隐恶,可保平安。反之,则常常不堪设想。斑固和司马迁,本身的命运,就证实了这一点。”
  
   孙犁一向重视读传记,认为这是史书的中坚。他是作家,自然又把文士的传记作为阅读的重点。他关注古代文人的命运,并借以映照当代中国的知识分子。那个因参与宫廷斗争而惨遭杀害的杰出史学家范晔,特别引起孙犁的关注与悲悯,写了一篇颇不一般的《读〈宋书·范晔传〉》?收入《耕堂读书记》、《如云集》?。
  
   范晔是南北朝刘宋时人,少好学,熟涉经史,且通晓音律,善弹琵琶,写得一手好隶字,是个多才多艺的文人。但其因恃才傲物,锋芒外露,累遭上司同僚的猜忌和排挤,仕途不佳,为此,他心怀怨恨。而且他行为乖张,不拘礼度,结果犯了大忌,被左迁为宣城太守。不料这一贬反而造就了他的千秋文业,“不得志,乃删众家《后汉书》为一家之作”。如果他能在太守位置上安分守己,继续写他的文章,也就能平安无事了,但他总觉得自己才用不尽,天下负我,鬼迷心窍地卷入了彭城王义康谋反称帝的阴谋活动中。事败后被人告发,下狱论死。
  
   这是一个文人干政的历史悲剧。司马光在《资治通鉴·宋纪》里不惜用大量文字记载了这个故事,有深意存焉。他是提醒帝王们要警惕那些阴谋犯上作乱的人,不要为他们的炫目才华或甜言蜜语所蒙蔽;也是劝告以后的士子们,切不可怀有政治野心,膨胀的权利欲只会导致家毁人亡。如今,孙犁读史碰到了范晔这个人,也用了很重的笔墨来抒写他的感受和认识。孙犁说,古人读书写作,就是为了做官,追求荣华富贵。只有在官场失意时,才会去著书。范晔的可悲在于他对仕途还抱有幻想,并妄图侥幸成功,这才无可挽回地卷进了那场可怕的政治旋涡。孙犁有句话,是研究他晚期作品时应予注意的,他说:“至于行文之时,每每涉及当前实况,则为鄙人故习,明知其不可,而不易改变者也”?《读〈史记〉记·跋》?。这是由他的个性、思想与经历所决定,在晚期写作中一贯到底的特点,即文章的现实品格与忧患精神。孙犁认为,范晔那“富贵情深”、“意难厌满”的悲剧性格阴魂不散,“四人帮”的张春桥、姚文元就是一例。“此二人,可说是近代史上,由蹩脚文人,发迹之后,成为政治流氓的典型”。他进一步指出,张、姚二人不会是历史的最后一例。这样的人还会以各种方式重新出现。“富贵之梦,仍在萦绕着他们的灵魂。”
  
   孙犁就是这样读史的。还是他那个老习惯,黄卷青灯,心参默诵,兴趣盈盈,流连忘返。虽然他已年老神衰,昨夜读到哪里,今夜已不省记,读时有些心得,稍纵即又忘记,但他还是读了一本又一本,写出了一篇篇沉甸甸、饱含深意的文章。于是在人们熟悉的作家孙犁之外,我们又看到了一个冷眼凝眸、洞察古今的思想家孙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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