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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6年与毛泽东的文化思想结构

2004-06-07 14:37:00 来源:博览群书 单世联  我有话说

毛泽东可能是二十世纪最重视文化的政治家之一。在八卷本的《毛泽东文集》中,第一卷的开篇和第八卷的终篇都是有关文化的文章。“以‘文化’始,以‘文化’终,对于《毛泽东文集》的编选者来说,自是偶然之事。但作为革命家和政治家的毛泽东,在一生的探索中和文化课题结下不解之缘,却是事实。”(陈晋、王均伟:《

毛泽东邓小平江泽民与中国先进文化》,广东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28页)这样一个决定性地塑造了二十世纪中国文化的历史人物,理所当然地是现代文化史研究的重要课题。但我一直有一个感觉,与对《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极端重视和广泛研究相比,毛泽东的文化思想研究相对单薄。毕竟文艺只是文化的一个部分,《讲话》也只有纳入到毛泽东文化思想的整体之中,才能得到充分的理解。

中国革命发生在西风东渐的“后五四”时代;革命直接从苏联取得理念资源和实践示范;革命以农民为主力军――从而,近代西方文化、苏联革命文化、中国农民文化构成毛泽东文化思想的主要资源。以改造中国的革命理想为主导,根据不同的时空环境与政治需要,有选择、有重心地提取、配置、转化、活用这三大资源的过程也就是毛泽东文化思想生成和演变的过程,对于像毛泽东这样乾纲独断、主宰了中国文化生活几十年的政治家来说,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行为都很具有研究的价值,但从当代中国的文化选择来看,1956年提供的启示最为重要。

青年毛泽东的阅读范围相当广泛。1912年下半年的自修期间,“我读了亚当・斯密的《原富》,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和约翰・斯・密勒的一部关于伦理学的书。我读了卢梭的著作。斯宾塞的《逻辑》,和孟德斯鸠写的一本关于法律的书。我在认真学习俄、美、英、法等国的历史地理的同时,也穿插阅读了诗歌、小说和古希腊的故事。”“在这个时候,我的思想是自由主义、民主改良主义、空想社会主义等观念的大杂烩。我对‘十九世纪的民主’、乌托邦主义和旧式的自由主义,抱有一些模糊的热情。”(《毛泽东自述》,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31、37页)“五四”高潮中,毛泽东受到《新青年》和陈独秀的深刻影响,完全赞成民主和科学的口号,不间断地阅读京、沪、湘的日报,在北大图书馆工作期间还直接参与过学生活动,其风华正茂的岁月也是他一生中接触并部分认同西方近代文化最多的时期。但在接受马克思主义、开始其暴力革命的生涯之后,毛泽东陆续创造出一整套“改造世界观”理论和实践,坚决告别了以自由主义为核心的西方近代文化:“最干净的还是工人农民,尽管他们的手是黑的,脚上有牛屎,还是比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都干净。”他把批判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和资本主义文化当做建立革命意识形态的前提。1943年2月,彭德怀在太行分局高级干部会议的讲话中指出:“民主教育在今天来说,就是反对封建的教育。由于敌人正利用一切力量维持中国残余的封建势力,作它的统治工具,我们进行民主教育也是为了抗日,为了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奴化教育。民主革命的共同口号是自由、平等、博爱。所谓自由,包括思想上的自由,言论出版的自由,集会结社的自由,居住、迁徙、通信以及处理自己生活的自由。……所谓平等,在目前主要是不分阶级、民族、职业,在政治上其地位是平等的,在人格上、法律地位上也是平等的。所谓博爱,是使人与人之间巩固团结,加强抗日力量、在人与人之间发扬互爱、互敬、互助,‘自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真正的自由、平等、博爱只有在社会主义制度下才能实现。我们今天所要求的自由、平等、博爱还是有限度的,是要青年有抗日自由,妇女有婚姻自由,一般人能够自由地发挥他们的智慧,使广大人民在政治上获得平等,经济上能够逐渐削弱封建剥削,实行减租减息,增加工资,减轻人民负担,提倡博爱精神,反对人打人的现象,这些就是民主实质。根据上述精神,建立一个完整的制度,以保障自由、平等、博爱成为合法的东西,这就是我们所说的民主制度。民主制度在文化教育上,目前要进行启蒙教育,灌输科学精神,反对封建迷信。”(王焰主编:《彭德怀年谱》,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290~291页)对此把近代精神与革命实践相结合的观点,毛泽东不但当时就致信反对,还把它列为1945年以批彭为主题的“华北会议”的重要议题。尽管毛泽东思想可以部分地与二十世纪西方马克思主义进行对话,但作为整体的西方近代文化基本上没有有机的融化到中国政治家的思想整体之中。

中国共产党是共产国际的一个支部,中国革命的一整套意识形态直接来自苏联。早期中国马克思主义主要由陈独秀、瞿秋白等演绎和叙述,但从1925年担任国民党中央代理宣传部长开始,毛泽东就根据苏联模式着意建立一套制度来统一和强化政党的宣传体制,从延安初期如饥似渴地学习从俄文翻译进来的唯物辩证法论著到对《联共党史》称赞推崇,毛泽东的马克思主义有鲜明的斯大林主义的烙印,整风学习的二十二个文件中,六个外国文件中有五个是斯大林的著作。但正像他在1920年接受马克思主义时只取其“阶级斗争”四个字一样,毛泽东越来越善于在苏联的理念、口号、政策中补充中国的实际内容,从没有被苏联教条束缚了自己的思想和行动,为我所用、取其所需是他对苏联文化的基本态度。江西时期的文化思想和实践主要有三个方面:一是有关中国革命道路的基本认识,以及有关方针、政策的制定;二是对新型的道德价值观和精神作风的倡导;三是在反映、表达和传播上述思想内涵的过程中,形成和创造的方式、载体。在这三个方面,毛泽东都反对本本主义,坚持从他所认识的中国实际出发,利用传统农民文化形式创造革命新文化。江西苏区浓厚的“俄化”气氛,如“列宁小学”、“高尔基戏剧学校”、“马克思共产主义大学”、“沈泽民苏维埃大学”、“工农红军赦西史大学”、“列宁师范学校”、“苏联之友会”等是博古等留苏学生到来后营造的,是当时“王明路线”在文化思想上的反映。而这个时候,正是毛泽东政治上的失意时期。严格地说,就是在中国革命最需要苏联帮助的时期,苏联革命文化也没有在毛泽东的心灵深处扎根。1938年10月,毛泽东在六届六中全会上正式提出“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概念:“洋八股必须废止,空洞抽象的调头必须少唱,教条主义必须休息,代之以新鲜活泼的,为中国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此后次第展开的整风运动就是从思想上和组织上清理中国党内俄化了的“教条宗派”。1940年3月,当周恩来传达共产国际领导人曼努伊尔斯基说张闻天是中共的理论家时,毛泽东当即反驳:什么理论家,背了几麻袋教条回来。(刘英:《在历史的激流中――刘英回忆录》,中共党史出版社1992年版,第127页)他后来说,“整风实际是整苏联的风,是批判斯大林和共产国际的错误”。(引自杨奎松:《毛泽东与莫斯科的恩恩怨怨》,江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59页)“毛泽东思想”的形成和指导地位的确立过程,就是中国革命摆脱苏联模式的过程,也是毛泽东探索中国革命文化、扩展马克思主义理论的过程。这从“马列学院”先后改名为“马列研究院”和“中央研究院”即可看出。

构成毛泽东文化思想底色的,是中国农民文化。在1927年春《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毛泽东明确地把自己的文化立场从城市的“洋学堂”转到农民一边,其富有个性的革命文化建构之路,是从中国农村社会的土壤上开始的。这一方面与毛泽东自幼受到的文化熏陶有关,更重要的是作为一种革命手段。中国革命最深厚的伟力来自农民和大地,革命文化不能离开农民文化。在毛泽东设计的新民主主义文化的民族、科学、大众三大特征中,他真正突出并在实践中大力推进的,还是“民族化”与“大众化”,他所期望的延安文化面貌,一个是文化生产者的工农化,二是文化品格的大众化。在他指导下的延安文化建设,基本上围绕有三分之二文盲的农民展开,比如在教育方面,要求大设识字组,编写普及生产知识的教材,让农民学会打算盘、记账、写信、写路条;在文艺方面,是发展秧歌、快板书、春联、小调、章回小说、年画等。这种文化形态与当时的革命环境高度契合,也符合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农民的需要,即使在今天,我们也不能以任何轻慢的态度视之。然而,也不必讳言,农民文化并不能完全代表中国现代文化的发展方向。毛泽东当然会意识到革命理想与文化现状之间的距离,但他“又不能、也不会对农民文化采取基本否定的态度,他必然要务实地表现出一些灵活性来,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还要去适应和迁就农民文化在短期内难以克服的局限性,否则,他就根本无法想象对农民进行广泛而有成效的社会政治动员。”(陈晋、王均伟:《毛泽东邓小平江泽民与中国先进文化》第38页)1942年,毛泽东就以赞赏的语气肯定彭湃与农民一起去拜菩萨并借机发动农民的做法。这一“适应和迁就”主要表现为要求从城市来的、主要受近代西方文化教育的知识分子要“脱胎换骨,以工农的思想为思想,以工农的习惯为习惯。”(毛泽东:《文艺工作者要同工农兵相结合》,《毛泽东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430页)作为革命时代文化政策的核心之一,“知识分子与工农相结合”在实践上就是知识分子放弃自己的文化追求全面认同农民文化,这在一定程度上难以划清革命文化与农民文化、包括其中落后一面的界限,使马克思主义的“民族形式”成为“农民形式”,加重了党的农民化色彩,给中国现代文化建设带来了不少困扰。四十年代的胡风即提出过异议,1980年邓小平又重提反对封建主义问题。当然,毛泽东个人并未无条件地认同农民文化,一方面,他虽推崇民歌和戏曲,但其欣赏趣味仍然偏重于传统的士大夫文化,从屈原到曹雪芹、从《二十四史》到《资治通鉴》,毛泽东的阅读生活主要不是由农民直接提供的;另一方面,利用农民文化又与其组织农民以改造农村社会乃至整个国家的政治理想紧密相联,毛泽东历来认为一家一户的个体小农经济必须改造,无论在江西还是在延安,毛泽东都主持推动了不同形式的农民组织,直到1958年的“人民公社”,这类大规模的社会改造工程经常以“反对群众脑子里的敌人”为前提。(毛泽东:《文化工作的统一战线》,《毛泽东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01页)农民文化是必须借用的形式,却又是被改造的对象。1934年毛泽东就指出:“实行文化教育的改革,解除反动统治阶级加于工农群众精神上的桎梏,而创造新的工农的苏维埃文化。”(引自陈晋、王均伟:《毛泽东邓小平江泽民与中国先进文化》第43页)从传统农民文化出发创造现代革命文化才是毛泽东的文化追求。在此过程中,传统政治文化对毛泽东影响甚深。“从中西文化对比的角度观察,人们很容易发现:毛泽东崇尚我国传统文化,对接触甚少的资本主义文化一般采取虚无蔑视的态度。甚至可以说,他对中国典籍的熟悉程度远远超过他对马克思主义的熟悉程度。”(李锐:《毛泽东的晚年悲剧》,南方出版社1999年版,第329~330页)

所以,不但是西方近代文化、苏联革命文化,就是中国农民文化,也只能是毛泽东文化思想的资源,作为一个天才诗人和成功的革命家,他的创造性古来少有。在长期的武装斗争和政治实践过程中,毛泽东灵活配置各种资源,敢于突破各种规范,不断进行各种实验,提供了无数主要与他的名字紧密关联的文化观念、意象和符号,不但在中国、在世界文化史上也是罕见的。在确认毛泽东的文化思想主要源自农民的同时,又不能把毛泽东思想文化思想简单地归结为农民文化。

1956年,毛泽东文化思想空前活跃,出现了新的要素和成分。本来,1949年建国后,长期在山沟打游击的革命者并无充分准备就面临着建设国家的新挑战,在“一边倒”的情势下,毛泽东提出“应该在全国掀起一个学习苏联的高潮,来建设我们的国家。”(毛泽东:《在全国政协一届四次会议闭幕式上的讲话》,《毛泽东文集》第6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64页)正如陈晋等指出的:“如果概括当时的社会文化的氛围,说有一种‘全盘苏化’的倾向,大概也非过分之辞。”(陈晋、王均伟:《毛泽东邓小平江泽民与中国先进文化》第126页)然而,就像革命初期照搬苏联而后又为“中国实践”所否定一样,意在开天辟地的毛泽东也不会长期满意于苏联模式。1956年,历史为毛泽东的文化创造提供了难得的现实机遇:三大改造完成意味着可以直接掌握国家一切资源,斯大林问题的揭露表明毛泽东可以较少顾忌地探索社会主义的中国道路。

首先是学习的对象由苏联扩大到西方世界。《论十大关系》一开始就指出:“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最近苏联方面暴露了他们在建设社会主义过程中的一些缺点和错误,他们走过的弯路,你还想走?过去我们就是鉴于他们的经验教训,少走了一些弯路,现在当然更要引以为戒。”(毛泽东:《论十大关系》,《毛泽东文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3页)对斯大林和苏联的批评与对西方国家的好评联系在一起,毛泽东曾说过:斯大林如此严重地破坏法制,这在英、法、美这些西方国家就不可能发生。据薄一波回忆,毛泽东《论十大关系》的口头报告还有这样一段:“我国宪法规定,地方没有立法权,立法权集中在全国人民代表大会。”“这一条也是学苏联的,因为起草宪法的时候,我曾经问过一些同志:是不是应该这么写,据说苏联是这样,有些资本主义国家也是这样,但美国似乎不是这样。美国的州可以立法,州的立法甚至可以和联邦宪法打架,比如宪法上并没有剥夺黑人权利这一条,但有些州的法律就有这一条。似乎财政和税收方面,州和州的立法都不统一。美国这个国家很发展,它只有一百多年就发展起来了,这个问题很值得注意,我们恨美国那个帝国主义,帝国主义实在是不好的,但它搞成这么一个发展的国家总有一些原因。它的政治制度是可以研究的。看起来,我们也要扩大一点地方的权力。”(引自薄一波:《若干重大决策与事件的回顾》,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505页)在苏、美比较中,毛泽东表现出对美国政治的兴趣,青年时代对美国“门罗主义”和“门户开放”的热情有所回潮。否定全盘苏化就是把眼界向西方世界打开,毛泽东因此强调“一切民族、一切国家”的长处都要学,他批评“学英文的也不研究英文了,学术论文也不译成英文、法文、德文、日文同人家交换了。这也是一种迷信。对外国的科学、技术和文化不加分析地一概排斥”,“对我们的事业不利”。

其次,在中国农民文化与西方近代文化比较中,毛泽东明显地表现出对农民文化的不满:“拿工人农民来说,工人比较有文化,他们有技术,但还不能当工程师,比较资产阶级和知识分子就差。农民不能说没有文化,精耕细作,唱民歌、跳舞也是文化。但是他们大多数不识字,没有现代的文化技术,能用锄头、木犁,不能用拖拉机。资产阶级在近代文化、近代技术这些方面,比其他阶级要高。”“近代文化外国比我们高,要承认这一点”,“不要学西洋的东西的人办事,是不对的。要承认他们学的东西是进步的,要承认近代西洋前进了一步。”(杨奎松:《毛泽东与莫斯科的恩恩怨怨》,第385页)这些批评基本上局限于技术、工具的方面,没有、也不可能涉及到政治、社会组织方面。毛泽东意识到,中国社会主义建设同样离不开农民,他希望中国农民保持原有的政治忠诚和道德热情,但要补上现代技术这一课,以达到“又红又专”的理想状态。

总之,在传统农民文化、苏联革命文化、西方近代文化之间,毛泽东第一次把西方近代文化作为中国社会主义建设的主要学习对象之一,资本主义、资产阶级、西方国家等在毛泽东思想中第一次具有了正面意义,说明1956年的毛泽东已经明确意识到在变化了的社会历史条件下,革命文化需要转型。据当时听到传达的老人回忆,毛泽东在作《论十大关系》的报告时还有如“也要调动一切积极因素……甚至是反革命的力量”、“要有集体主义,也要有自由主义”、“中央要成立一个体制小组,专门研究如何划分权力”、“共产党要万岁,民主党派也要万岁”等思想极为开放的言论;一些与毛泽东有过接触的人还记得毛同时还有“我们现在实行的是愚民政策”、“我们的问题不止是官僚主义,而且是专制主义”、“马克思主义大家都可以发展一点,不要只靠他毛泽东一个人发展嘛”等只有毛泽东才能说的话。结合毛泽东1955年的“向科学进军”、“现代化”以及1956年的“双百方针”、“人民内部矛盾”等观念,可以说,毛泽东的文化思想在1956年达到最理性、最开放的程度。与此相应,周恩来提出知识分子“已经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董必武在八大上提出党政职能分开、加强民主与法制、使党和政府的活动做到“有法可依”、“有法必依”的观点。政治上的“解冻”展示出文化上的“早春天气”,文艺作品批评官僚主义,经济上提出商品经济、价值规律等问题,社会学界提出控制人口的必要性等等。最重要的,是党的八大关于社会主要矛盾和党的中心任务的分析使中国有可能告别“阶级斗争”时代而走向发展经济文化的新时代。如果“早春天气”真的顺利进入“春暖花开时节”,如果毛泽东从此更多地吸收西方近代文化,中国文化有可能创造一个新的“盛世”。

遗憾的是,1956年新的取向刚刚露出一点苗头就被彻底冷藏起来,是夸大阶级斗争而不是发展经济文化,是倡导个人崇拜而不是发扬政治民主成为毛泽东晚年思想的重心。与“打倒美帝国主义”的激越口号相应的是“劝君少骂秦始皇,焚书事业要商量”政治诗的流传。对于像毛泽东这样卓越的政治艺术家,其文化关怀的转移不是可以简单猜测的。除国内外形势的变化之外,就毛泽东本人来说,对这些主要与西方近代文化相关的新观念还缺少完整的研究和内在认同,青年时代固然是“大杂烩”,1956年也没有把这些新观念融贯到他的整个思想之中,更没有就这些新观念如何在中国政治生活中具体落实作长期、有效的设计和安排。在政治上,如杨奎松所说:毛泽东“虽然认识到西方国家的民主制度存在着值得借鉴的可能限制斯大林现象生长的某些长处,却相信自己身上不存在斯大林那样的问题,用不着对自己进行监督和限制。过分的自信,使他明显不相信任何人,更不可能重视那种建立在严密的法律制度之下的社会监督体制。因此,他坚决反对任何企图在政治制度方面向西方学习的想法。”(毛泽东:《同音乐工作者的谈话》,《毛泽东文集》第7卷,第79~83页)在经济上,如李锐所说:“《论十大关系》并不是一篇经济文献。虽然问题的两方面都说到了,却没有规定性,也就是说,缺少严格的定性定量的经济指导意义。……《论十大关系》在理论上有很多重要的内容,而在具体实行中,却难以照顾到这一面又不丢掉那一面。特别是一股什么风吹来之时,两面性就被冲掉了。……人们无法掌握‘并举’的关系的度,也无从了解工业与农业、重工业与轻工业、土法与洋法等之间的比较关系。”(李锐:《毛泽东的晚年悲剧》,南方出版社1999年版,第186~187页)1956年的权力结构和社会背景还没有足够的动力促进毛泽东对自己的文化思想结构进行结构性调整以适应中国文化建设的客观需要,一系列新认识还停留在个人的观念性层次。更重要的是,毛泽东晚年的文化探索比较明显地存在着理性认识与实践操作相脱节的问题。比如,鉴于大跃进的灾难性后果,毛泽东在1962年的“七千人大会”上反复强调在人民内部实行广泛的民主、在党内实行民主,但正像薄一波指出的:“这次大会以后,民主集中制在党内特别是在党的高层政治生活中,并未得到严格遵守和真正执行,而且日益受到破坏,从而也加剧了党内生活的不正常。”(薄一波:《若干重大决策与事件的回顾》第1071页)在对资产阶级思想文化越来越浓烈的批判中,毛泽东的文化思想日益走向封闭,直到“文革”同时向“封”(中国传统文化)、“资”(西方近代文化)“修”(苏联革命文化)宣战,曾经以不同方式成为毛泽东文化思想基础和资源的所有文化都成了革命对象,“文革”以毁灭文化而留在历史上。以至于李锐认为:“毛泽东基本是斯大林类型的,但在建设新世界方面在科学技术上,还不及斯大林有远见。”(李锐:《毛泽东的晚年悲剧》第74页)这对于1958年以后一心想超越斯大林的毛泽东来说,当然是始料未及的。如果说毛泽东是二十世纪上半叶成功的革命领袖,却在下半叶的建设发展问题上犯了严重错误,那么文化上的解释就是:他对中国农民文化的深刻理解和充分利用可以有效地配合农村游击战争,却不能支持中国“站起来”后所需要的真正的经济、文化和技术上的革命。

十年浩劫结束后,1956年成为当代改革的思想起点之一。在国内政策上,1975年邓小平主持“整顿”时,就建议整理出版《论十大关系》;十一届三中全会工作重心转移的决策与八大路线遥相呼应;在对外政策上,面对苏联越来越大的压力,毛泽东1973年提出的“三个世界”划分的理论,并由邓小平1974年在联合国大会第六届特别会议上全面作了阐述,其中最有价值的是联合第二世界(西方发达国家和东欧国家)和利用苏美两个超级大国矛盾的战略思想。“三个世界”的理论“虽然在理论上有不合乎实际的方面,但在当时指导我国的外交工作坚持反对超级大国的霸权主义和战争威胁,努力建设和发展与第三世界各国和其他类型国家的友好关系,包括同美国实现两国关系的正常化,都起过积极的作用,并且为我国后来的对外开放政策的推行作了一定的准备。”(胡绳主编:《中国共产党七十年》,中共党史出版社1991年版,第450页)1979年,邓小平在《坚持四项基本原则》的重要文章中还赞扬“三个世界”划分的理论“是多么英明,多么富有远见”。毛泽东这种对西方发达国家包括美国的相对友好的分析,与1956年中,他的文化思想状况曲折相通。从对外开放到与国际接轨,改革后的中国文化建设逐步回归人类文明的主流。回顾这一历程,有助于我们可以获得对中国当代文化清醒的历史认知,并对建设中国新文化的方向有一个理性的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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