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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团圆》的叙事者问题

2010-02-07 18:56:00 来源:博览群书 ○朱新伟 我有话说

张爱玲的小说从来不用第一人称叙事,都是第三人称叙事。全知全能的第三人称叙事给予作者很大的便利,既可以深入人物内心,又可以抽离人物故事,提出“客观”的意见。张爱玲为人所称道的格言警句就大多是抽离故事情节、超然于人物情感之上的冷静的人世透见。比如《倾城之恋》里的名段:

他不过是一个自私

的男子,她不过是一个自私的女人。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个人主义者是无处容身的,可是总有地方容下一对平凡的夫妻。

这段话紧跟在流苏和柳原相拥而眠的情节之后。两人的感情异常苦涩,首先这两个人是不是相爱是一个问题,其次两个人的相爱能不能修成正果是另一个问题。情节虽有许多不确定性,可是张爱玲这时候插入一段真理式的不容辩驳的演说,就在现实与真理、情感与理性之间找到了一种张力。认同流苏和柳原爱情的读者,可以把这段话当作叙事者的肯定态度。否认流苏和柳原之间存在爱情的读者,也可以把这段话理解为叙事者的嘲讽,因为小说的结局是:流苏心情“怅惘”、地位微小,“说不尽的苍凉”。

故事的凡俗情节与故事意义的超凡性之间的张力,是张爱玲小说的重要艺术特色。但是,我们在阅读《小团圆》时,却再也找不到这种感觉了――张爱玲的上帝叙事者落入了凡间。小说女主人公九莉,和作者张爱玲的身份几乎重合。这种身份的重合是通过叙事来完成的。叙事者是沟通张爱玲的回忆想象与当下身份之间的一个媒介,这也决定了这部小说的定位:自传体小说。

《小团圆》的故事情节连接不那么紧密,每一个场景的对话是清楚而漂亮的,可就是连不到一起。新人物不断登场,但人物的身份却不做交待。叙事者好像是在跟一个和她很熟的读者说话,仿佛是在为熟人写作。她好像心里很明白,不需要解释,读者也会一目了然:小说中的人物与她生活中的真实人物之间的对应关系。

既然《小团圆》是自传体小说,张爱玲当然要采用一些小说的技巧。比如开头和结尾相同的句子:

大考的早晨,那惨淡的心情大概只有军队作战前的黎明可以比拟,像《斯巴达克斯》里奴隶起义的叛军在晨雾中遥望罗马大军摆阵,所有的战争片中最恐怖的一幕,因为完全是等待。

张爱玲在开头用这段话,顺笔带入九莉在香港上学的情节,这很自然。但是结尾处这段话的处理则有些生硬,结尾的前一段是九莉在做梦,梦见自己快乐地和之雍生活在一起。如果说,上面引用的这段话的中心意象是“等待”,那么它放在结尾处表达的意思是,九莉对之雍的念念不忘,直到老年还在等待之雍爱她、娶她。

可是,这如何能与两军对垒的意象融合在一起呢?是说男女之间的情感是一场利益的对决么?如果是这层意思,那么叙事者好像又成了全知叙事者,是在用一种嘲讽的口气品评小说里的人物:九莉想征服之雍的心,最终失败了,之雍没有死心塌地地爱她,九莉败在了战场上。战场上的两军对垒和情场上的苦苦等待,这两个意象没能很好地融合在一起。张爱玲的小说很少出现这样的缺憾,因为她以往的作品在技巧上几乎无懈可击。《小团圆》出现这样的失误,是因为张爱玲没有把握好叙事者的角色定位。

张爱玲其他小说的叙事者是超然于小说情节之上的全知叙事者,此种类型的叙事是中国传统小说的特色。传统小说中,讲故事的人(叙事者)等同于说书人(作者)。像张爱玲所钟爱的《红楼梦》,里面的每一个描写、每一句话都反映了曹雪芹本人的用心,我们可以通过对文本的阅读把握作者对文本的态度。

但是现代小说的特点则是叙事者与作者的分离。我们读鲁迅的《伤逝》,自然会对涓生的苦诉保持警惕,并且进一步意识到鲁迅不仅在塑造子君的现代女性形象,还在塑造叙事者的形象――一个拥有话语权却无行动能力的“五四”男青年。鲁迅明白叙事者不再是那个全知全能的上帝,他有其自身的视角局限性。对此,鲁迅有着深刻的反省意识,而《小团圆》缺乏这一点。

再者,除了“等待”与“战争”意象的矛盾以外,“张爱玲、叙事者、九莉”三者关系的重合与紊乱还导致了小说其它的缺陷。我们看《小团圆》里的一个细节,当叙事者描写九莉心里讨厌母亲时:“反正她自己的事情永远是美丽高尚的,别人无论什么事马上想到最坏的方面去。”后来九莉第一次和继母谈话,继母跟她嘘寒问暖,这时叙事者评价继母:“说时带著奇异的笑容,显然视为豪举。”继母第一次接触女儿,肯定是要表现得温柔一些,缓解小孩子的抵触情绪和陌生感。可是叙事者的陈述方式带着贬义,以弱者的自卑心态揣测对方在鄙视自己,这不正是叙事者之前所嘲讽的“别人无论什么事马上想到最坏的方面去”的心态吗?

叙事者评论中国人的恋爱,写道:

要爱不止一个人――其实不会同时爱,不过是爱一个,保留从前爱过的――恐怕也只有西方的生活部门化的一个办法,隔离起来。隔离需要钱,像荀太太朱小姐那样,势必“望相助”。此外还需要一种纪律,之雍是办不到的。

这是标准的张爱玲风格。问题出在最后一句话,“之雍是办不到的”,它蕴藏了另一种可能:假如之雍有能力把几个女人隔离起来,九莉就会答应之雍做他的小老婆。本来叙事者是在嘲讽中国男人的纳妾心理,可是最后加上的那一句却改变了嘲讽的口气,成为张爱玲内心所隐藏的欲望表达。

最值得玩味的是第五章三次出现的“木雕的鸟”的意象。第一次出现,是九莉想之雍“走了不会再来了”,于是看到眼前木雕的鸟的幻象;第二次是九莉堕胎,死婴的轮廓形成鸟的样子;第三次是九莉感到她和之雍的文化差异太大,叙事者插话说“木雕的鸟仍旧站在门头上”。第二次对死婴的描写是强行插进去的,与前后段落的故事情节不相干。叙事者插入这一段的用意是强调那只木鸟对她来说有多么恐怖。但第一段和第三段的木鸟充其量是古怪,没有恐怖之感。

可是围绕死婴描写的前后两段文字,却是张爱玲式的嘲讽句子。前一段是:“晚饭他到对过烤鸡店买了一只,她正肚子疼得翻江搅海,还让她吃,自己吃得津津有味。她不免有点反感,但是难道要他握著她的手?”九莉在自嘲自己奢求丈夫的关心。后一段则是叙事者嘲笑比比不懂堕胎,想法幼稚:比比问起经过 “到底打下来什么没有?”告诉她还不信,总疑心不过是想像,白花了400美元。自嘲也好,自欺也罢,总之造成的效果是把叙事者精心构造的恐怖意象消解掉了。

这会不会是张爱玲的故意所为?她一向喜欢举重若轻的叙事口吻,摒弃过于严肃、认真的态度。假使是这样,那么张爱玲故意削弱恐怖程度的做法,让她用叙事者插叙死婴的努力失败了,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原本叙事者用力最深,想创造戏剧性效果的地方,被作者自己给消磨掉了。

我们在第一次木鸟的出场中,可以更明显地感受到作者作为一个事件追忆者,对叙事的影响。

“嗳。”她有把握随时可以停止。这次他走了不会再来了。

他们在沙发上拥抱着,门框上站著一只木雕的鸟。对掩着的黄褐色双扉与墙平齐,上面又没有门楣之类,怎么有空地可以站一只尺来高的鸟?但是她背对着门也知道它是立体的,不是平面的画在墙上的。雕刻得非常原始,也没加油漆,是远祖祀奉的偶像?它在看著她。她随时可以站起来走开。

这个场景让九莉第一次意识到,之雍没有永远陪伴她的意思,他们无法结合。九莉害怕,所以,她自然而然地产生了恐惧情绪,一只大鸟就出现在她脑海中。可是,我们看九莉前后两次冒出“随时可以”结束这段感情的念头时,张爱玲是在强调,她不是被动的被抛弃者,她是自由的新女性,随时可以出走。但这是张爱玲在几十年后的论断,而不是小说中九莉的感情。因为如果九莉如此笃定,她就根本不会冒出古怪的木鸟形象,更用不着叙事者插入死婴的描写来加强她的恐惧感。

可见,叙事者身份的暧昧性使得文本产生了一些矛盾与裂缝。作者急于通过人物表达自己的情感,忽视了作为中介的叙事者的视角和立场。最终导致《小团圆》的主角九莉几无形象可言。讲到九莉的心绪时,叙事者用的最多的是“震了一下”,据笔者统计,小说中九莉在不同场合“震了”15次。对此,作者没什么描写,也没什么解释,反正就是震了一下。“张迷”们肯定喜欢这样的写法,他们可以有许多谜团可挖;而对于普通读者,却恐怕只是读了一下而已,再得不到更多的对人生有价值的思考了。

(本文编辑 王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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