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人本来很富于幽默感，在谈话和文章当中轻松有意思的玩笑层出不穷。但是每到专制严酷、社会紧张的时候，这样的传统就因为转入地下而显得中断了。至于正统的官僚和文人学士，则往往不苟言笑，一本正经，头脑僵硬，面肌固定。尽管外人看他们也颇幽默，但是决非其本意――现在讲幽默传统的时候，只好姑且将他们束
从孔夫子的“前言戏之耳”（《论语・阳货》）到司马迁《史记・滑稽列传》，再到清朝嘉、道间缪艮（莲仙）编撰《文章游戏》以至于上世纪30年代幽默小品的一度繁荣，可以整理出一部《中国幽默文学史》来。但那是大牌专家们的胜业，须填写复杂表格，层层申请立项，切实攻关，恭候审批，然后才能大张旗鼓招兵买马分章分节连抄带做迅速完成，决非草泽或林下的闲人所可问津。这里只打算也只能够就其中一篇具体作品，说一点读后的心得，以便专家们屈尊采择或一笑置之。
这篇文章就是西晋张敏的《头责子羽文》（《全晋文》卷八十）。张敏其人生卒年不详，当过益州刺史，提携过后来很有名的作家张载。《文选》卷五十六张载《剑阁铭》作者名下李善注引臧荣绪《晋书》曰：“张载父牧为蜀郡太守，载随父入蜀，作《剑阁铭》。益州刺史张敏见而奇之，乃表上其文。世祖遣使镌石记焉。”一位地方上的最高长官为下属之子的一篇小文章特别上书皇帝，仅此一事就可以知道张敏绝非等闲之辈。如果是个普通的达官贵人，谁会去管此等与政绩完全无关、与个人敛财（旧术语谓之“刮地皮”）尤其无关的闲事呢？
张敏本人也是作家，有过文集，可惜早已失传。现在还能看到他的一篇《神女赋》，写当时一件新闻：神女下凡嫁给普通人，颇有意思（详见拙作《魏晋时代的神女下凡》，中华读书报2009年4月8日）。此外还有一篇《头责子羽文》，则可望在幽默文学史上占有一席光荣的地位。
这篇用对话体写成的幽默散文，是写来同他的姊夫秦子羽开玩笑的，嘲笑他虽然一表堂堂，却一直怀才不遇。作者对他其实相当同情以至于尊敬，但却在这里幽了他一默。
魏晋时代，本来是很看重人的外貌的。一代枭雄曹操会见匈奴使者时怕自己的外形不够伟岸，特别找了一个仪表堂堂的下属做替身，自己装作警卫员捉刀站在后面。不料匈奴使者完全不受中原时髦观念的影响，一眼看穿正是这捉刀者才是英雄。这是当时的一大新闻，也是一个意外事件，于是被史家记录下来。稍后涌现过一批名闻古今的美男子，如嵇康、潘岳、卫?等人，而《世说新语》也专门有《容止》篇……
可惜的是，品德高尚且又一表堂堂的秦子羽却终不免于沉沦。为此，他的“头”很有些郁闷，大发牢骚道，外人看见自己，则“行者辟易，坐者竦跽。或称君侯，或言将军，捧手倾侧，伫立崎岖。如此者，故我形之足伟也”，而实际情形却很糟糕。秦子羽“冠冕不戴，金银不佩，钗以当笄，?以代带，旨味弗尝，食粟茹菜，隈催园间，粪壤汗黑，岁莫（暮）年过，曾不自悔”。他竟然完全置自己的脸面于不顾，一味淡泊于名利，简直不想出人头地。
“头”又说，子羽的一批朋友，包括张华等六人，现在都发达了，却没有一个来拉他一把的。这些人的外貌和表现其实并不高明。文章中把太原温?（字常仁）等子羽友人的毛病形容得很刻薄，张敏大约同他们都比较熟悉，所以言之无忌，大画其漫画像。其中又颇有与事实明显不符甚至相反的地方，例如说邹湛（字润甫）“口如含胶饴”，连话也说不清楚；而实际情况恰好相反。所以替《世说新语》作注的学者刘孝标注云：“（邹）湛辩丽英博，而有此称，未详。”此注太严肃了，他忘了游戏笔墨是不能这样呆看的。
文章中头责子羽，大发议论和感慨，占了绝大部分篇幅。但全文的关键却在于子羽回答“头”的那几句话，他说：品德高尚有什么用！忠、信、介、节这一类传统的美德现在不仅已经行不通，而且成了“人之所忌”，所以自己当然找不到出路，只得安于穷困――这显然是对晋初社会风气的无情暴露，具有很强的批判性。最后那“头”无可奈何地指出，张敏的那些朋友“攀龙附凤，并登天府”，固然并不值得羡慕；但你这样穷愁潦倒下去也很让自己受不了，简直看不到任何希望，准备离你而去。这样作品又回到了先前的反讽，留下深长的余味。
张敏的行文固然很幽默，命意却是严峻的。《头责子羽文》可以说是一篇很有意思有深度的杂文，并不单是游戏笔墨。
这样的写法并不完全是张敏的创造。通过巧妙的对话来大发牢骚，揭露问题，讽刺社会，这个办法古已有之，例如汉人东方朔的《答客难》、扬雄的《解嘲》（均见《文选》卷四十五）就已开其先河；晋人左思的《白发赋》（《全晋文》卷七十四）用白发与主人的对话构成全文，也是这样的笔法，只不过略有变化而已；而陆云的《牛责季友》（《陆士龙文集》卷六、《全晋文》卷一○三）则是用甲“责”乙的格局来构成文章骨架的另一著例。该文的要害在于“何子崇道与德，遗富与贵之甚哉”这一句，文章最后说“子如不能建功以及时，予请迹于桃林之薄”――大发议论的这头“牛”准备逃离主人，另谋出路。这与“头”准备逃离子羽，正是同一机杼。陆云的行文思路和若干提法可以说同张敏英雄所见略同，而写出甚晚。张敏泰始元年（265）作《头责子羽文》远远在先，其时陆云（262-303）尚在幼年。
钱锺书关于《全晋文》中的《牛责季友》一文写道：“按与卷七四左思《白发赋》、卷八○张敏《头责子羽文》同意，然左、张二文皆有冒子引入，陆文一起即作牛语，殊突如其来也。卷一三八祖台之《荀子耳赋》只存数句，观‘何斯耳之不辰，托荀子而宅形’，似亦此体。”（《管锥编》第四册，中华书局1979年版，Ｐ1217）今按，陆云的《牛责季友》一文，原来可能也“有冒子引入”，而今本亡去，于是显得有点突如其来了。在“×责××”的系列中，实以张敏的《头责子羽文》保存得最为完整，意思也最深刻。
这种以责难构成文章的办法，一直到现代文学中尚有影响，最典型的例子也许是鲁迅的《狗的驳诘》（后收入散文诗集《野草》中）。文中那自称“愧不如人”的狗刻毒地讽刺道：“我惭愧：我终于还不知道分别铜和银；还不知道分别布和绸；还不知道分别官和民；还不知道分别主和奴；还不知道……”作者的深意即寓于这一番驳诘之中。通过针锋相对的对话曲折地表达不便明言也不想明言的意思，鲁迅的笔法同《头责子羽文》正所谓相视而笑，莫逆于心。
单纯的游戏文章如果写得很幽默自然也有它的妙处，但也很容易读后一笑了之；如果能像《头责子羽文》以至于《狗的驳诘》这样幽默而有深意，则自能高出一头。在拟议中的《中国幽默文学史》中，有必要区分这样两种类型，并给予后者更高的估价。思想风格十分严峻的鲁迅何尝不幽默，而大力提倡幽默的林语堂却只能是二流人物。
作者单位：扬州大学文学院
顾农按：《头责子羽文》原在《张敏集》中，《世说新语・排调》曾有所节录，刘孝标注则根据《张敏集》引出了全文，但该文在不同版本的《世说》中颇有异文；又《艺文类聚》卷十七“人部一・头”录入此文，有所删节，而颇具校勘价值；洪迈《容斋五笔》卷四《晋代遗文》条下的引文亦有佳字。现以严可均辑《全晋文》卷八十本为底本，参据上述诸书加以校改，试为写定如下（为避繁冗，校勘记概从省略）――
余友有秦生者，虽有姊夫之尊，少而狎之。同时?好，有太原温常仁?、颍川荀景伯宇、范阳张茂先华、士卿刘文生许、南阳邹润甫湛、河南郑思渊诩，数年之中继踵登朝，而此贤身处陋巷，屡沽而无善价，亢志自若，终不衰堕，为之慨然。又怪诸贤既已在位，曾无伐木嘤鸣之声，甚违王、贡弹冠之意。故因秦生容貌之盛，为头责之文以戏之。并以嘲六子焉。虽以谐谑，实有兴也。其文曰：
维泰始元年，头责子羽曰：“吾托子为头，万有余日矣。大块禀我以精，造我以形。我为子植发肤，置鼻耳，安眉须，插齿牙，眸子?光，双颧隆起。每至出入人间，遨游市里，行者辟易，坐者竦跽。或称君侯，或言将军，捧手倾侧，伫立崎岖。如此者，故我形之足伟也。子冠冕不戴，金银不佩，钗以当笄，?以代带，旨味弗尝，食粟茹菜，隈催园间，粪壤汗黑，岁莫年过，曾不自悔。子厌我于形容，我贱子乎意态。若此者乎，必子行己之累也。子遇我如雠，我视子如仇，居常不乐，两者俱忧，何其鄙哉。子欲为人宝也，则当如皋陶、后稷、巫咸、伊陟，保?王家，永见封殖。子欲为名高也，则当如许由、子威、卞随、务光，洗耳逃禄，千岁流芳。子欲为游说也，则当如陈轸、蒯通、陆生、邓公，转祸为福，令辞从容。子欲为进趣也，则当如贾生之求试、终军之请使，砥砺锋颖，以干王事。子欲为恬淡也，则当如老聃之守一、庄周之自逸，廓然离欲，志陵云日。子欲为隐遁也，则当如荣期之带索、渔夫之??，栖迟神丘，垂饵巨壑。此一介之所以显身成名者也。今子上不希道德，中不效儒墨，块然穷贱，守此愚惑。察子之情，观子之志，退不能为处士，进无望乎三事，而徒玩日劳形，习为常人之所喜，不亦过乎？”
于是子羽愀然深念而对曰：“凡所教敕，谨闻命矣，以受性拘系，不闻礼义，设以天幸，为子所寄。今子欲使吾为忠也，即当如包胥、屈平。欲使吾为信也，则当杀身以成名。欲使吾为介节耶，则当赴水火以全贞。此四者，人之所忌，故吾不敢造意。”
头曰：“子所谓天刑地网，刚德之尤，不登山抱木，则褰裳赴流。吾欲告尔以养性，诲尔以优游，而与虮虱同情，不听我谋。悲哉，俱寓人体，而独为子头！且拟人其伦，喻子侪偶，子不如太原温?、颍川荀宇、范阳张华、士卿刘许、南阳邹湛、河南郑诩，此数子者，或謇吃无宫商，或?陋希言语，或淹伊多姿态，或?哗少智?，或口如含胶饴，或头如巾齑杵，而犹以文采可观，意思详序，攀龙附凤，并登天府。夫舐痔得车，沈渊窃珠，岂若夫子徒令唇舌腐烂手足沾濡哉？居有事之世，而耻为权谋，譬犹凿地抱瓮，难以求富。嗟乎子羽，何异槛中之熊、深阱之虎、石间饥蟹、窦中之鼠！事力虽勤，见功甚苦。宜其拳局煎蹙，至老无所希也。支离其形，犹能不困，非命也夫！岂与夫子同处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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