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我喜欢的二十世纪文学作品不少,但能称得上“最”字的只有屈指可数的几部。鲁迅的《故事新编》我非常喜欢,它教我们在急剧变革的社会中用什么态度、视角去看中国古代、中国历史,对我们的历史观会有所帮助。
我很喜欢《复活》,虽然小说的作者托尔斯泰的主要的生活经历在十九世纪,但它的出版以及影响都在二十世纪。小说中主人公的心灵深处的忏悔以及宗教情怀深深感动着我。我觉得当代每个人都该至少读一遍,在人欲横流的当今社会很有现实意义。美国作家索尔·贝娄的《洪堡的礼物》也不错,小说描写知识分子的心态,在现实社会中困惑、无赖、自嘲,非常像当代中国。另外,美国作家舍伍德·安德森《短篇小说集》中的《小城畸人》,非常有趣、精致、技艺高超。还有高尔基的作品,当然不是指《母亲》和《海燕》,它们恰恰是他最差的作品。《高尔基短篇小说选》中的作品都很优秀,描写流浪汉简直写绝了,让人神往,怦然心动。现在读起来仍然是新感觉,很少能读到那样生动浪漫的作品了。它并不因为中国出现了时髦的读者而陈旧。还有雨果的《雨果论文选》,表现了罕见的强盛的生命力。不过可能不是二十世纪的。如果再要说的话,那就是米兰·昆德拉的《玩笑》了,但不能与那几部作品同日而语。
叶兆言:我喜欢的作品好多都是在未成为作家之前读的。我家藏书多,不像许多同时代的人闹书荒。我读海明威的《永别了,武器》是在七十年代中期,当时还在念高中,我读它的感觉就是二十世纪也有好小说。读雷马克的《凯旋门》也是在七十年代中期,我喜欢它的道理与《永别了,武器》差不多。我读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时还在当工人,那时虽然读了许多书,但很少能读到像《百年孤独》这样充满活力和新鲜感的书。那时读书常常被感动,不像当了作家后读书很功利。还有,我还很喜欢辛格的短篇,像《法官吉姆佩尔》、《卡夫卡的朋友》等。谈起卡夫卡,当然我感觉他的作品也很不错,尤其是中篇,无论描述多么恐怖的时期,他都很平静。
要说当了作家以后喜欢的作品,那么钱钟书的《围城》就是很典型的。我硕士论文就是写《〈围城〉与中国长篇小说》,它的许多内容我甚至能背。我的感觉是《围城》是典型的流浪汉小说,与《堂吉诃德》有点像,初读很滑稽,但整个喜剧在变,最后是悲剧。《围城》是用喜剧手法再现悲剧意识。
吴晨骏:二十世纪的文学作品,有很多我喜欢的。这里谈到的五篇小说作品,是我喜欢的作品中我认为具有迷人的品质的。有很多人迷恋好莱坞或法国的电影,还有很多人迷恋某某歌星,还有很多人迷恋武侠小说,我说的“迷人的品质”就有点类似于这些。我为下面的这些作品着迷,被它们本身感动,而不是被我对它们的分析所感动。我与我所迷恋的这些作品和它们的作者相比,充其量只是一个毛毛虫或者微生物。
我非常喜欢海明威的《永别了,武器》。海明威在此小说中,充满激情地表达了他对战争的看法和对女性的热爱。海明威的叙述风格平易近人而又内含恰当的紧张。尤其到小说最后,写到卡萨玲的死,那真让人热泪盈眶。海明威写的战争,是割掉了毒瘤的战争,他知道那个毒瘤,但从不去碰它。就好像一个坚强的人并不把自己生活中丑陋的部分展示给人看。美国另一作家福克纳在某种程度上与海明威正相反。福克纳时不时地会揭起一块伤疤,流点血给读者看。《我弥留之际》将“死亡”进行了夸张并使其戏剧化。使一个原本简单的运送棺材的故事变得离奇、复杂和带有梦幻色彩。福克纳“刻意”地赋予小说以形式感,这与20世纪的文学精神有关。我也喜欢日本作家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小说着力宣扬“美”,在小说中通过对少年的描写得以体现。“金阁寺”是一种象征,象征了三岛理解的“人性”。纯粹和极端的美,失去后无法复得的美,病态和畸形的美,艺术在表现这些内容时确实承担了一种“责任”,因为这些美往往被俗世的人忽略。有时三岛小说中的一些“句子”(!)很能打动我,比如这样的句子,“梦幻的金阁在黑暗的金阁之上”。还有美国作家菲兹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小说用缠绵的语言叙述了“金钱”、“爱情”、“美丽”、“事故”、“仇恨”等一系列与普通人的生活有关的事物。整个小说看似没什么,其实也没什么,然而似乎又说出了什么,读完小说后读者仍能感觉到那个“什么”的存在。这篇小说就是一个巨大的不确定的胃,它消化着读者,吞噬着读者,使读者体会到两天不吃饭后身体的虚脱。
中国的小说我很喜欢郁达夫的《迷羊》。在某种场合,我曾胡吹说,郁达夫的小说写得比鲁迅好,在此我还要强调的是,沈从文的小说同样也比鲁迅写得好。《迷羊》写的是一个轻微患病的年轻人在一个小城偶遇一个唱戏的女子并爱上她的故事。这个故事其实是很俗的,但郁达夫那种细腻的文笔,对风景和爱人的痴迷,确让人沉醉。
周锐:我是从事儿童文学创作的。我喜欢的作品既有适合孩子们的,也有适合成人阅读的。你要我说出几部,那么,班马的散文集《星球的细语》想象力丰富,文字优美,意境奇特,我非常喜欢。《鲁迅全集》有丰富的思想和智慧,深厚的汉语修养,我当然爱读。王安忆的《长恨歌》叙述方式炉火纯青,也很不错。我的同行梅子涵的《女儿的故事》也是我喜欢的作品,反传统的叙述方法,同时受到小读者和评论家的欢迎。此外,汪曾祺的散文、小说也是我欢迎的,他的语言功力很好。他的《受戒》给当时尚停留在伤痕文学的文坛注入了一种清新的感觉,是一个不小的振动。
法国作家圣-埃克絮佩利的《小王子》我也很喜欢,它不仅适合儿童口味,实际上不同年龄的人读了会有不同的感受,很像安徒生的作品。我是1990年前后读的,作者把对世界的观察和感受传给读者,有持久的生命力。
陈村:二十世纪有很多文学流派。形形色色的流派多少都留下了一些经典。我看得较多的是荒诞文学、新小说、垮掉的一代、黑色幽默、魔幻现实主义等。在我读来,特别重要的作家是卡夫卡。我偏爱的作品是《等待戈多》。我说自己喜欢《等待戈多》,不是因为这个戏反其道而行,而是说它更多地有着这个世纪的特征。暧昧的场景,语无伦次的闲扯,身份不明的人物,无穷的等待和永远的不会到来。我注意到还是有着等待一说,还是有一线由头让人去巴望或咀嚼。我们的时代只配有这样的文学。这一世纪的人,做出那么多的不堪的事情,怎么还会有文学的坦荡呢?再说我的喜欢,在于它存有一点点古典的悲剧感。气味当然不一样了,还有一点点。
这一个世纪,纷纷革命了,所以贵族也没有了。流氓气很多,“贵族气”没有了。好容易出了一个《追忆逝水年华》,大家以为贵族了一把,细细一读,依然琐屑得很。出了博尔赫斯,依然小巧微善得很。科学在研究基因,文学在描写琐屑,两者是同步的。
我爱沈从文的湘西。他从民间出发,从缅想出发,才可能对那些理论不管不顾。他写的湘西,最好的是《湘行散记》一类,而不是《边城》。民间永远是活泼泼的。而钱钟书的《围城》,写得仿佛外国小说那样,游戏文字的味道居多,舞弄聪明,好看。没料想好事者好歹找出一句“城里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进来”,这不伦不类的解释倒像是中国人的。
以前的小说家大概是相信天意的,现在相信人力,所以,大多读完就完。许多人也要在自己的作品中找出一句“城里城外”,许多人用上了浑身的解数,如我在《鲜花和》,忙得如周星驰。相比起来,我赞赏余华的《活着》,安定地写下去。要一点悲天悯人。
东西:我只想说外国的。我爱读卡夫卡,它的《变形记》、《饥饿的艺术家》等作品我非常欣赏。我很早就读过它们。尽管卡夫卡作品很荒诞,但这种荒诞令我震惊。他的作品很贴近我的心灵,让我联想到自己的处境。就拿《变形记》来说,人变成了甲虫,还要去向领导请假,要考虑如何生存,令我毛骨悚然,让人看到人类地狱似的一面。福克纳《我弥留之际》也很优秀,小说中有人之常情。在读它之前,我曾接触过福克纳的其它作品,但这篇小说把我带进了他的小说世界。我把他与卡夫卡作比较,卡夫卡理性,而福克纳更感性,细腻。他写理想、正义。他是站在地上仰望天空;而卡夫卡是站在天上,俯瞰我们。
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有些作品也是令我神往的,但我喜欢的不是《百年孤独》,而是《一桩事先张扬的杀人案》。我八十年代中期就读过它。小说从小处着眼,写人的态度、情绪、内心的东西,写事态的炎凉,构思精巧。还有加缪的《局外人》,小说是逆向思维,敢于反传统。比如主人公的母亲死了,他去奔丧,还约会情人,出人意料,比几千年定向的东西都粉碎了。法国新小说派作家罗伯-格里叶的叙述角度刁钻、意象好,我八十年代后期读过他的《橡皮》,有探索的勇气,对我有很大冲击力。他写人写物就像科学家计算一样细微。每当我写作写不下去时,就想到他。
丁天:我是七十年代出生的,也许是年龄的关系,我喜欢的作品几乎都与情感有关。我十几岁时就喜欢凯鲁亚克的《在路上》,小说写美国青年结伴从东向西旅行的故事,充满友情与自由的精神。索尔·贝娄的《洪堡的礼物》写师徒两人之间伴随命运变化的情感,同样感人。还有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是爱情小说。也许是对爱情的向往吧,许多年轻人都喜欢。另外,我也读了许多卡夫卡、普鲁斯特等人的作品,也很喜欢。
中国作家作品中,我偏爱老舍的《骆驼祥子》。最初是小时候从广播中听,慢慢就喜欢上了。小说口语化。写祥子一生,起伏变化,他的命运最能打动人,无论情况怎样,他从不绝望。不过祥子开始是向上的,后来与其他人同流合污,认识不清自己。余华的《活着》与《骆驼祥子》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时代不一样。这类小说写得好我都会喜欢,讲普通人的故事,很动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