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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写作的自由

2000-03-01 来源:中华读书报 陈染 我有话说

常有人打电话问我,最近在写什么。我答说没写什么,或说写得很少。问者便很失望地、同时又似乎鼓励般地说:你应该写作,你没有权力不写作,你不写太可惜了。

什么是可惜呢?这种询问总是令我有点疑惑。首先,是问者善意的想当然,也许他以为一个人的某些资源,如若把它潜留在心底便是一种浪费。其次,是对创作的不理解——莫非写作是自来水龙头,只要打开随时就可以源源不断地流出?

只有很少的人,才能懂得一个作家不写作的自由以及相伴而生的痛苦。

经常是,我把房门紧闭,电话关上,电脑打开,手指洗得干干净净,茶水也泡好,把头脑中所有的压力和杂念统统排开,外边的天气也正好是阴雨绵绵……似乎一切准备都合乎写作的心境。可是坐在电脑前,有时呆呆地一坐坐上半天,一个字也写不出,脑子里空空洞洞,如同一个废弃的仓库。每当这时,我便会停下来,或者随便翻翻闲书,或者干脆把自己打发到街上去瞎走。

其实,不写作的自由正如同写作的自由一样,自然而然,没有附加条件。什么时候,作家的身份不再成为一道虚幻的光彩或者一道阴影,浮现在真实境况中我们的脸孔之上;什么时候,作家的身份不再同时寄附在现实生活的我们的身体里,让“他”浑然不觉中游离成另外一个单独的人;什么时候,那个作家的身份只是报刊杂志上的一个署名,而生活中的我们只是安静地生活在北京某条宽敞的街道拐角处的一所高层寓所里的有些多思多感的人;当报刊杂志上那些褒贬我们的作品的嘈杂之声,或者熟人在电话里讨论我们要不要写作的感叹,对现实的我们来说如同在说一个不相关的另外的人的时候……这种时候,自由的光辉就真实地降临了,那将是什么样的境界啊!

在我所见过的作家中,的确有一些人做到了写作的自由(相对而言的自由),但是,至今很少见到真正能做到不写作的自由的。适时地金盆洗手或者江郎才尽之后,一些人或者愤愤不平,死死拽住昨日光辉的余晕,在早已超越于自己的后来者身上指指点点,我曾经见到过一位有点名气的过景的“文学英雄”,面对新勇的后来人,他无法抑制自己失落,口放狂言道,要设立一项以他自己的名字命名的什么文学奖,亲自颁发给后来人;或者,像另一种人,干脆假装超然,似乎什么都想开了,似乎已得“正道”而获大平静,对创作困境中偶露真诚与苦恼的文学之人极尽嘲讽,一付好为人师的样子,曾经有一个人,他“弹尽粮绝”终止写作之后,便一头扎进了老子、庄子以及易经之类的诸子百家之中,接下来我就在他的貌似大彻大悟的来信中读到他如何真正地获得了大平静,他不停地贬低文学以及他自己,尖刻地诉说,读过这些大师的书之后,方知自己往日有多么肤浅,方知文学这东西有多么狗屁。言下之意说,你们这些至今还写作的作家,执迷不悟,多么肤浅和狗屁啊;再有一种人,就是那种暂时的或者永久失去了写作的热情和才力之后,依然不肯罢休,继续无休止地与自己较劲,使得自己终日在苦恼和抑郁中纠缠不开,作家的他已经完全地淹没了现实之中的他本人,对于创作枯竭的恐惧和忧虑使得他在整个绿树飘香的夏季或者春天毫无生气,他自己成为了作家的他的奴隶。

这些,终归是缘于无法真正做到不写作的自由。我想,任何一个作家,在实现了写作的自由之后,接下来都将面临“不写作的自由”这个问题。

现在,每当写作中空洞和麻木的感觉降临于我的时候,我便会果断地关上电脑,坐到窗前的大沙发里去,在那些或晨或暮的时刻,我一边认真地翻阅茶几上的闲书,一边同样认真地喝茶,有时候我会站起来在洒满光线的地板上走来走去,影子也随着我的身体在房间的每个角落晃动。我的内心并不很焦躁,虽然想起一天的日子没有任何“业绩”就流逝过去而不免内生点点失落,但是这一种失落仍然无法全部抵消现实的我的身体里的某种安静。

能怎么样呢?除了凝神观看落日余辉一点点从墙壁上退离,除了向往日充满写作激情的自己以及那些正在沉浸于此种激情的作家们深深致意之外,没有什么可行的办法。任何一个作家概莫能外。只有期待下一日的写作激情吧。

记起博尔赫斯在《等待》一文里的一句话,“有时候,他的厌倦像是一种幸福感;有时候,他的心理活动不比一条狗复杂多少。”

我终于感到些许安慰。

我忘记从哪本刊物上读到过另外一句话:不写作难道不是对写作的最高敬意吗!

我想,这是对于所有暂时的或者永久停止写作的作家最为理想的理由吧。

我在写作,但有不写作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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