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的进程就像一条河的流向,逻辑就是保证思想的流向畅通无阻的工具。
亚里士多德的《工具论》是一部经典著作。两千多年过去了,它的价值同样存在,它的意义依然不衰。苗力田先生主编的《亚里士多德全集》如今已经出齐,而作为其第一卷的《工具论》业已出版整整10年。
《工具论》是历史上第一部逻辑著作,借助它,亚里士多德为我们揭示了逻辑的本质:一个推理是一个论证,在这个论证中,有些东西被规定下来,由此必然地得出一些与此不同的东西。这段话勾画了一个最基本的推理结构:一个前提,一个结论。从前提到结论的进程是“必然地得出”。这样大致相同的话,在《工具论》中非常显著的地方出现了两次,可见非常重要。但是,与其说这段话揭示了逻辑的本质,不如说它展现了亚里士多德的一种逻辑理想,因为“必然地得出”仅仅是一种描述,一种对推理的直观描述,它并没有说清楚什么是“必然地得出”。不过,他给了人们这个理想,使人们有了这个方向,终于使逻辑这门科学可以朝着这个理想和方向发展,最终在本世纪产生和形成了现代逻辑。今天,通过现代逻辑的发展,人们终于能够清楚地说明什么是“必然地得出”,从而使亚里士多德的逻辑理想变成一种能够说清楚的活生生的现实。
金岳霖先生很可能没有读过《工具论》,但是他在论述逻辑时竟然也专门谈论了“必然”和“得出”。这显然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金先生认为对“必然”这个概念很难下定义,因此没有给出严格的定义,但是认为它是与思想中从前提到结论的序列有关的东西。关于“得出”,金先生则认为,“得出”这个词没有时间或空间序列的意思,就像一条河有自己的流向,它大概说明阻力最小的方向,但是思维中阻力最小的方向是遇到最小反驳的方向,这是使原初思想的意义得以继续的方向。思想中的“得出”的意思是指,如果以前提的形式给出意义,那么这种意义是继续的;如果前提的意义简明精确,则只能找到一个方向,因而就包含了“必然”这一概念。金先生显然是想通过对“必然”和“得出”这两个概念的说明来阐述逻辑的本质。正像金先生自己所说,经过这样的说明,逻辑的本质有些清楚了,但这种说明绝不是严格的。
逻辑的本质是“必然地得出”。从字面上看,“得出”应该是一种转换。既然要求这种转换具有“必然性”,那么这种转换必须具有可操作性,否则就无法做到“必然”,换句话说,这种转换的必然性不能是思辩的,而必须是能行的,可以一步一步实现的。现代逻辑通过构造形式语言和建立演算而实现这种“必然地得出”,从句法和语义的角度精确地刻画“必然地得出”,从而为我们提供了一种保证做到这一点的具体的可操作的方法。早在300多年前,莱布尼兹就曾经提出把我们的推理转变成一种演算的想法,他说,遇到推理中的问题,我们用不着争论,拿出纸和笔来算一算,就可以了。他的意思差不多也是一样的。“算”必须是可操作的,如果无法操作,又怎么“算”呢?人们认为现代逻辑的思想是由他提出来的,绝不是空穴来风。
亚里士多德没有论述什么是“必然地得出”,人们可以进行各种猜测,也可以提出各种批评。但是金先生的谈论形象生动而不严格确切,却是事出有因。他认为,严格表述逻辑的本质需要数学技术,而大多数人,包括学哲学的学生,恰好没有这种能力。由此可见,金先生不是没有说清楚这个问题的能力,而是考虑到对象的情况,才使用了一种比喻的方式。金先生的做法是灵活的,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我以为,金先生这个比喻也是经过认真思考的,而且意味深长。河水有自己的流向,阻力越小,河流越畅。思想的进程就像一条河的流向,逻辑就是保证思想的流向畅通无阻的工具。过去人们常说,逻辑是研究思维的。这种说法,与亚里士多德所说的“必然地得出”相比,显然太宽泛了。推理无疑是思维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但肯定不是思维全部。因此金先生谈论“必然”和“得出”,还打了这样一个比喻,这就不仅尽可能说明逻辑的性质,而且还可以使人想到上述传统的说法,想到逻辑的更深一层的重要性。具体一些说,亚里士多德认为,逻辑是进行哲学研究之前必须具备的修养,金先生也是对学哲学的学生才讲逻辑的。因此,别人可以不学逻辑,甚至不考虑逻辑,但是从事哲学研究和教学工作、学习哲学的人,还是应该学习和掌握逻辑的。非常客观而保守地说,在爱智慧的活动中,在需要把握思想流向的时候,掌握不掌握逻辑,学与不学逻辑,大概还是有很大区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