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女作家萧红,曾用她的作品,把人世定义为“生死场”。仔细一想,这定义十分准确,人世不就是一个生生死死的场所吗?你来我去,每个人几十年光景;对那些特别的人,上帝也就恩准他们活到一百来岁,每个人最后把白骨一留,便无影无踪了。
美国的男作家冯内古特根据他的人生体验,通过他的长篇小说《五号屠场》,把人世定义为“屠场”。我觉得这也十分准确,我们回首历史,会发现没有一年人类不在打仗。不是你打我,就是我打你;不是在这儿打,就是在那儿打;不是你杀我的人,就是我杀你的人。这不像屠场像什么?
一九九九年七月二十日,《纽约时报》公布了他们选择的本世纪最好的一百部英语小说,《五号屠场》名列第十八位,这似乎说明,冯内古特对人世的看法得到了不少人的认同。
《五号屠场》写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发生在德累斯顿一家屠宰场里的故事。被德国俘去的一些美国军人就关押在这个屠宰场里。战俘们使用的蜡烛和肥皂是用人体的脂肪制成的,杀人在这里和屠宰猪、牛、羊一样轻而易举。书中人物之一毕利在这儿看到许多被热水烫过的尸体。但作者在谴责德国法西斯的残暴的同时,还着重写了美军对德累斯顿的大轰炸,这次轰炸造成了十三万五千人的死亡。这次轰炸按官方的说法是为了瘫痪纳粹德国的抵抗能力,是早日结束战争的正义之举,可在作者的眼里,同样是一场野蛮行为,是再一次把德累斯顿变成了屠宰场地。作者这样描写德累斯顿被炸时和被炸后的情景:德累斯顿成了一朵巨大的火花了,一切有机物,一切能燃烧的东西都被火吞没了;德累斯顿这时仿佛是一个月亮,除了矿物质外空空如也,石头滚烫,周围的人全见上帝去了。在五十年代那些描写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美国小说里,美军的行为包括这场战争都是被肯定的,可在冯内古特笔下,这一切则成了嘲笑和质疑的对象。作者在书中公开说:在任何情况下不能参加大屠杀,听到屠杀敌人不应当感到得意和高兴。他比他的前辈作家前进了一步,这一步很重要,这一步为把我们人世变成乐园而不是屠场奠定了一点新的基础。
我喜欢读《五号屠场》的另一个原因,是它的叙述方法新颖独特。在这本书里,作者发明了一颗541号大众星,书中的人物被一架飞碟绑架到541号大众星上,从而获得了观看人类世界的新的视角。从这里可以看见地球上的人类在进行愚蠢的杀戮,作者也借这里的生物之口,对人类进行了无情的嘲弄。有趣的是,这个被绑架到541号大众星上的人物毕利,可以看见不同的时间,可以见到他感兴趣的任何时间。在541号大众星上的生物看来,过去、现在、将来——所有的时间一直存在,而且永远存在。接受了这种观点的毕利,挣脱了时间的羁绊,他就寝的时候是个衰老的鳏夫,醒来时却正举行婚礼。他从一九五五年的门进去,却从另一个门一九四一年出来,他再从这个门回去,却发现自己在一九六三年。正因为小说中的人物有了这种本领,所以小说的叙述便获得了极大的方便,可以随意转进到不同的时空,人物老年、幼年、新婚、少年、病中、中年的故事随意穿插,使我们读起来觉得妙趣横生,快感无穷。
《五号屠场》中有一句话:“就这么回事”。使用达几十次之多。这句话是书中人物毕利从541号大众星上学来的,每读到一次,我都忍不住要苦笑一次。
——纽约州埃廉市的理发师在狩猎逐鹿时被一位朋友开枪打死啦,就这么回事。
——炮兵队的人除韦锐外全部报销。就这么回事。
——一具具死尸啦,他们的脚板又青又白。就这么回事。
——他现在已经死了。就这么回事。
从我随便在书中找出的这几句话里,我们已经能够感受出“就这么回事”这几个字的力量,能够体会出其中蕴含着的那份无奈、心酸、讥嘲、幽默。我想,仅仅因为冯内古特对这句话的使用,就应该把他划入黑色幽默流派。
今天的世界上,各种各样的屠杀仍然没有间断,以美国为首的北约对南斯拉夫持续许多天的轰炸,难道不是一种屠杀?在战乱不断的非洲,不是不断传来有成批人被杀的消息?“五号屠场”不存在了,“六号屠场”、“七号屠场”、“八号屠场”也不应该存在,我们应该记住作家冯内古特在他这本小说中的呼吁:使地球上的全体居民学会和平地生活,我们不应该再允许把地球变成屠场的行为发生。
作家和平民一样,无力也无权阻止一些屠杀事件的发生,但他可以呼吁,呼吁停止屠杀。如果连呼吁也不发出,那还要作家干啥?
(《五号屠场》(美)库尔特·冯内古特著云彩等译译林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