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奢侈读阿城

2000-03-01 来源:中华读书报 朱无措 我有话说

读阿城的书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最近一次看他的书是在拥挤的长途汽车上。春节陪妻走亲戚,坐在通往县城的中巴车里,无趣的风景从身边倒退着远去,尘土从窗外扑进来,人味从窗里飘出去。夹在三个站着的乘客中间,我慢慢翻着《棋王》,忽然想到,读阿城也是很奢侈的一件事呢。

阿城的书读不快,快了则趣味全失,于是急性子或是心中有事便读不得。可又不同于《书城》杂志里说的“无聊才读书”,无聊时似乎也不适合读阿城,失意时甚或如厕时也同样。总之,你不能抱着什么目的去读它,比如想看一个好故事,寻一些人生哲理,或者学一点业余知识。这样读估计是会失望的。可故事哲理和知识,这些阿城的书里又的确都有。

这样说便有点玄,有点把阿城的书从大众读物里边阳春白雪出来的意思。这不是我的本意。其实,阿城的文字从不玄虚,举手投足透着随和;也从不疏远,叙事论说妙且有味。因此是真正所谓雅俗共赏、老少咸宜的。

阿城最有名的小说是《棋王》。我有时想,如果现代白话文也来个一百“最”排名,这篇《棋王》应该是排在前面的。读这篇《棋王》,有时竟似在看金庸的武侠,同样的招数,同样的境界,不过一个手中有剑,一个手中无剑而已。文字到这个份上,一定是好看的。

其实更好看的是《孩子王》。从《树王》到《棋王》再到《孩子王》,阿城的文字是越来越好看的。如果在《棋王》里还有些刻意的话,《孩子王》则已经到随心所欲了。可《孩子王》的趣味不如《棋王》这样“雅俗共赏、老少咸宜”,欠了小说里所谓至关紧要的悬念和高潮之类,所以普及度差了,电影《孩子王》也没有《棋王》卖座。其实好多作品都是这样,最有名的不一定是最好的,这丝毫没有什么奇怪。

在我看来,文字的写法里白描最难,火候不到便易干涩无味。阿城是此中高手,简约洗练,举重若轻,文如其画。

阿城的小说拍过电影,都是叫好不叫座的,现在这类电影有个专门的名字叫艺术电影。可阿城文字中的意境,许多是只可言传不可镜拍的,所以其实不适合拍做电影,不管是不是艺术电影。电影太过具象,无法留白。写至此处,妻一旁插言,可拍动画。我答,也不能拍动画,动画里有幽默,可阿城的文字里没有幽默。妻说,可拍水墨动画。我道,也不能拍水墨动画,水墨动画里有抒情,可阿城的文字里也没有抒情。

白描笔法中少有环境描写,有则一笔传神。且看这段:“这时已近傍晚,太阳垂在两山之间,江面上便金子一般滚动,岸边石头也如热铁般红起来。有鸟儿在水面上掠来掠去,叫声传得很远。对岸有人在拖长声音吼山歌,却不见影子,只觉声音慢慢小了。大家都凝了神看。许久,王一生长叹一声,却不说什么。”阿城写景的笔墨中,这段可能算作最长的。每看到此处,我也总叹一声。

其实太过聪明的人许多便写不得长文。人聪明起来想法必多,想法多了文便长不起来。这种事情,我已经有多例来证明。

如把宏篇大制比作一局围棋,那阿城的文字便是一盘五子棋。去了繁复深奥,反倒精致工整。没有人是真正能了然围棋棋局的,聂卫平不能够,《天龙八部》里虚竹的师傅无崖子也不能够,否则便不会为一个珍珑费去数十年工夫了。可五子棋不然,布局设型易于把握,一分小,一分巧。作到好处,同样妙手纷呈,宛若天工。这最考较写家的真工夫,实打实,丝毫讨不了巧去。

不过说到写棋,我觉得茨威格的《象棋》更加好看。当然阿城的小说亦好看,可还不致到不可增删一字的地步。便说《棋王》,也不是无可挑剔。如小说尾处万人空巷争观车轮大战那段,总似有些失了节奏。如提速中的汽车忽然加挂两档,车里的人要向后仰一下。如果写成王一生先轻取季亚军联手,此作铺垫,再引出冠军出马倾城轰动,可能会更好看些。当然这样便要增加字数,可依阿城的文字,百余字便可解决,决不致拖沓。

其实,真正难以增删的是阿城近期的文字。如《威尼斯日记》,有时一篇便如“在一座桥边看到墙上的一块石碑上刻着莫扎特曾在此住过,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找不到那座桥了”。这样短短一句,如何增删法?当然也没法评论,只能看你怎么读了。

同许多作家一样,阿城的文字也是越写越朴素。可糟糕的是,许多人写到后来便没有了趣味,不是不好,是没有趣味。好在阿城不是,朴素,却并非不沾荤腥,不食烟火。这我真是喜欢。

我的作家偶像是史铁生和阿城,虽然这样说很有点矫情的意思。这两人都是真正的聪明人,是真正通了的,文字中却决不故弄玄虚。看这般智慧通彻的文字,当真舒坦。他们间唯一的区别,我想大概就是阿城的文字里有饮食和男女,而史铁生的文字里没有。

我想这同年龄因素有关。我年到三十,便想读一些聪明人写的聪明文字。好在许多聪明人年龄大了,其文字也更加聪明起来。比如一个普遍的现象是写饮食的多了起来。食色乃是本性,但色更加难写,所以不妨写写食。这“食”字里面仍然有智慧。汪曾祺、舒婷都是写食高手,可总结归纳到蛋白酶高度的却似只有阿城一个。

去年到南京出差,去那间著名的先锋书店。里面好书很多,一店员来回逡巡,几眼便看准你阅读偏好,随手拿本书推荐给你,依人下菜,并不多言。在这种环境我自不敢放肆,低声问有无阿城的书。店员从鼻中嗤出一声:“他的书,有甚么好?”一脸不屑状。我正尴尬处,店员飞快从架上抽出一书塞我手上:“看看这本”,然后飞快走开。我看封面,名字记不确了,似乎是《巴基斯坦古代哲理诗集》。我敬畏地翻阅了几页,没懂,于是很是不好意思地放回书架。待讪讪地从先锋出来,肚子有些饿,却忽然思念起阿城的亲切来。

作家出版社的阿城文集共五本:《遍地风流》、《棋王》、《闲话闲说》、《常识与通识》、《威尼斯日记》。其中最好看的是《棋王》和《闲话闲说》。《遍地风流》是早期作品,阿城写那些的时候还嫩着。《闲话闲说》是古代小说笔记的通读讲座,因为还没到对古书感兴趣的年纪,其中一些妙处尚不能领会。《威尼斯日记》是游记体日记,大概主要给阿城迷看的。

其实阿城的书最适合这样读:盘腿,手旁是一碟盐水花生,脚边一盅38度白酒。不必坐读,坐读则太过拘谨;菜不能丰盛,丰盛则太过油腻;酒不可浓烈,浓烈则太过郁滞。

不过,书要是读到这个份上,怎叫不奢侈呢?

陈村荐自《榕树下》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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