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现在的眼光来看,假如王尔德和萨克雷活在同样年代,他很可能受到后者的讥笑,被封为典型的“势利鬼”。《势利鬼文集》(威廉·萨克雷著,周永启译,百花文艺出版社2000年1月第1版,247页,13.60元)的译者说,“原文Snob(现译‘势利鬼’)是一个多义词,在词典中以前主要侧重‘庸人、市侩、凡夫俗子’的含义,自从萨克雷使用该词后,它的词义扩充了,而且主要趋向‘假绅士,爱慕虚荣、附庸风雅的人,和谄上傲下的势利之徒’的含义。”王尔德虽然不是“凡夫俗子”,更非“假绅士”,但他的“爱慕虚荣”,却是不争的事实。因为个人生活方式的特别,他甚至无法回避《笨拙》杂志的调侃和挖苦(其时萨克雷已经不在人世)。
与几乎同期问世的《名利场》比较,《势利鬼文集》无疑并非萨克雷的名著。它最初“从1846年2月28日至1847年2月27日陆续发表在《潘趣》(Punch)周刊(或译为《笨拙》周刊)上”,以随笔的形式着意讽刺上流社会阶层,“尤其是享有特权的贵族;自然也包括在权势面前卑躬屈膝的人、伪善者、装模作样摆架子的人、游手好闲、行为不轨的人;甚至也包括作者本人。”全书共计45章,样式虽似小品文,但也可当成短篇故事来品味。不过,意欲初读即得滋味,好像并不容易,尤其是那些谈论“贵族政治对势利鬼的影响”、“军界势利鬼”和“教士势利鬼”的篇幅。原因也简单,那就是百年前的英国政治和宗教,离我们太遥远,也太陌生。可那组乡村见闻速写,却格外令人喜欢。作者看似随意泼墨,实为浓笔重彩的手法,能让你感悟到《死灵魂》透出的俄罗斯民族幽默。在《访问一些乡村势利鬼》中,仰慕贵族生活的少校太太,听“我”讲有关英国最早的家族的情况,“被这番高论弄得神魂颠倒。她断断续续讲起几句法语来,恰像那些小说中人物的所作所为。”这真是点睛之笔,因为你知道,在当时的英国,能讲法语乃是贵族身份标志之一。现时三句话不离洋泾浜英语的时髦男女,是否与这位“势利鬼太太”有些相像?
萨克雷所处的早期维多利亚王朝,社会出现的一个巨变,正是中产阶级的崛起。不在少数的草根阶层出身者,得益于工业革命骤然暴富,摇身变为“假绅士,爱慕虚荣、附庸风雅的人,和谄上傲下的势利之徒”,显然急于从时尚方面,要与他们羡慕至极的贵族看齐。目光敏锐如萨克雷者,自然要以讽刺矛头相向。他面对同行,尽管词锋少去几分尖锐,但却并不网开一面。一些熟悉的嘴脸,也就给勾勒得形神备肖——“……冒充哲学家的势利鬼,他们在社会上经常模仿政客们高谈阔论,他们真的相信,政府想为众议院选拔讲演人才,时时在关注着大学。”“然而最坏的大学势利鬼还是那些由于希图仿学上层人士而受折磨被毁掉的不幸者。”(《谈谈大学的势利鬼》)
依据萨克雷对文艺界势利鬼的描绘(“有时我们之中有一人露了头角,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从不攻击他或讥诮他,而是所有的人都为他的成功感到高兴。”)王尔德不该成为他的取笑目标。作为一位合格的有见地批评家,他与那种“谄上骄下”的恶俗论者无缘,也更不是庸庸碌碌的“枪手”式书评人。入选《王尔德读书随笔》(奥斯卡·王尔德著,张介明译,上海三联书店1999年12月第1版,334页,23.00元)的文字,即可视为明证。王尔德懂得,“评论者的任务是既要指出优点,也要指出缺点,他一贯以最文雅和最公正的姿态执行自己的任务。”他不会因为作者的特殊,就放谈违心之论。这本译文集里,《马哈菲先生的〈希腊人的生活和思想〉》,是我最为熟悉的一篇。两年前,我编根据理查德·埃尔曼所辑王尔德文论译出的文集,读过此文就自然而然想起那句老话: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
马哈菲是他在牛津时的导师,也是一流的古典学者,王尔德曾经相随同游希腊和罗马旧地。但对于老师力作,王尔德的评价却很一般,所得结论也不予分毫迁就:“每个人都会对马哈菲先生的新书感到很大的失望”,“马哈菲先生不光失却一个真正历史学家的精神,而且他常常似乎完全缺乏一个真正文人的气质。他是聪明的,有时甚至是闪光的;但他缺乏理智、温和、风格和魅力。”
王尔德和萨克雷的文笔都不好移译,若非译者学术准备百分之百到位,译文编辑又不逐篇核对原文,无以杜绝的注定是差错和纰漏。比如,王尔德的那篇《中国圣人孔子》,文中多引语录,翻译没有还原本文,而从英文直译,就只能说是个遗憾。举例来说,“这应该是一个放任人类自由的东西,永远不会成为管理人类的那种东西。”恐怕就不像出自夫子口中。另外,你亦难相信,东瀛一位版画家,竟会名曰“厄达加瓦·托尤孔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