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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应像写

2000-12-27 来源:中华读书报 周克希 我有话说

●“写管写,译管译,判若两人。译应像写!”最后这句话,无异于当头棒喝。

1996年初,出版社约我重译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

福楼拜视文字、文学为生命,每一部作品,每一章,每一节,每一句,都是呕心沥血的结果。这样的作家,有机会翻译——认真地重译——他的代表作,当然是译者的荣幸。

刚译了半章,适逢罗新璋先生来沪。晤谈中我提及正在重译《包法利夫人》,不料罗先生脱口而出应声道:“已经有定本了,干吗还要重译?”我的心顿时凉了半截,但我还是硬着头皮给他解释,以前就看过李健吾先生的译本,挺喜欢的,不过这次接受约稿之前,对照原文仔细看了部分章节,觉得李先生的译文并非无懈可击,而且有一些“硬伤”。另外,我还说,在李先生之后,又已经有好几个译本问世,但就我的感觉而言,李先生的疏漏之处,好像未必全都得以补苴(我举了几个例子)。新璋先生听罢我这番说辞,沉吟片刻,然后对我说,如果我愿意,不妨把译稿寄几页到北京——他这回是路过上海,待回北京寓所看过我的译稿后,他再跟我联系。

我正巴不得能有这样的机会呢。于是,我把手头译就的几页初稿,匆匆打印出来寄往北京。接下来,一边慢慢地往下译,一边等罗先生的回音。

回音终于来了。没有任何客套,附回的一页译稿上,用铅笔细细作了批改。“我们在自修室里上课”,删“里”字。“后面跟着一个没穿制服的新生和一个端着张大课桌的校工”,改为“……,还有一个校工端着张大课桌”。“正在睡觉的同学”,改为“打瞌睡的同学”。“仿佛刚才那会儿大家都在埋头用功似的”,改为“仿佛刚才大家都只顾用功似的”等等。此外还有两段批语。“第3页倒数8—5行,李译不错。李译用的是小说语言,不是翻译语言。阁下可试一章,不看法文,用中文重写一遍。外译中,要中文取胜。要译得精确不难,“他搬来了两部梯子中比较高的一部”,c’estduchi?nois?照叶圣陶说法,是方块字写的外国话。其中的法文,意为“这是中文吗?”

另一段批语更尖锐:“阁下来书,无一多余的字;翻译就有剩字。可有可无的字,删去!以求文字干净。比如上课,不是躺在床上睡觉,原文如是dormir,也不拘守译成‘睡觉’,根据上下文,应为‘打瞌睡’。写管写,译管译,判若两人。译应像写!”

最后这句话,无异于当头棒喝。翻译,也会“当局者迷”。当什么局?当原文之局。用罗先生在另一封信里的说法,也就是“被原文牵着鼻子走”。这里还有个心态问题:译福楼拜,我颇有些诚惶诚恐,(跟译普鲁斯特时相比,好像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样一来,往往就容易陷于拘泥的境地。这声棒喝也提醒我:译文还是改出来的,要想译得好一些,就得自己先动手改。紧接着,罗先生又来一封信,鼓励我“放开手脚”,不要有顾虑,“中国出身EcoleNormale(巴黎高师)的还没几人呢!”信末言简意赅地写道:“不妨一试!”李健吾是罗新璋的老师,罗先生说李译是定本,我从中体会到他对恩师的尊崇。罗先生对我说“不妨一试”,则让我想起他当年与傅雷先生通信、受傅先生勉励的往事。我决心使出浑身解数来“一试”。这一试,试了两年。第四届全国优秀外国文学图书奖二等奖,也许可以看做是对这一尝试的褒扬。回顾在译坛当学徒的这些年,眼前会掠过好些严师、诤友的面影。我由衷地感谢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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