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正在迈向或已经进入了所谓“高科技”的时代,有人便开始担心文学的命运,甚至预感到文学会消亡——我想是不会的。文学是什么?就如《高科技·高思维》一书的作者约翰·奈斯比特所言,文学是人类“高思维”的一种。实际上,我们应该担心的,倒不是文学会不会消亡的问题,而是“高科技”与“高思维”的内在关系,是“高科技”的各式各样的制约及冲击将可能对人或人性、即对我们作为人的生活产生怎样的影响。奈斯比特曾有过这样的提醒:“我们必须更为小心。我们必须学会预测科技的后果,而不只是被动地作出反应。”假如我们一旦发现(其实已经有所发现),“高科技”的某种“失态”及神话般的迅猛发展开始损害正常的人性状态,甚至意识到了其中所隐含的毁灭性因素,那就必然地不得不把“更为小心”的提醒转化为具体的生存考虑,即不得不注重“高思维”的存在,以及更加领悟到它对人、人性或人的生活的不可缺少。由是,我们没有理由担心文学的消亡。既然文学存在了几千年,那存在的理由是不容易被动摇的。荧屏也罢,网络也罢,只会高度丰富文学传达的方式及手段,而不可能导致文学作为“高思维”形态的灭绝。
但这并不是说,我们面对当下的文学现实便可高枕无忧了。不是的。事实上,当我们在理智地探索“高科技”时代的文学命运时,更值得理智者关注与思考的,应该是文学自身的“生态”。也许可以这样说,即便理性认定了文学不可能从现代社会中消亡,但因了创作自身的原因,出现衰败还是完全可能的。譬如不尊重文学存在的理由,尤其是不尊重社会(即阅读群体)之于文学的期待;又如自觉不自觉地忘却了文学的“原始”、也就是它的初衷,并在现代化的闲适中越来越淡漠于现实的关注,或根本不屑于文学的使命,以致开始出现如索尔·贝娄在很多年前就抨击过的那种现象:或过分崇拜自己的灵感,或对读者采取轻慢甚至蔑视的态度,于是只注重形式,灵魂也不再痛苦地卷入现实的严峻之中……诸如此类,文学的衰败就会显得不可避免。何况,这种人为的悲剧性的衰败记录,即使在当代文学史上,也不是什么偶然的或新鲜的回忆了。当然,文学的“生态”与“环境”有着必然的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们不能低估“环境”的强大影响力。但作为“高思维”的文学(或作家创作)总不能把衰败的原因全都推给“环境”,总不能在文学不景气、甚至出现滑坡时——反而不再谈论作家的独立性或独创性,也不再谈论自己是怎样关注现实与“卷入现实”的,以及自己的创作在满足社会期待方面所抵达的程度。我之所以涉及如此难以诠释的问题,目的绝不在于证明当下的文学已经出现滑坡,或开始呈现衰败的迹象。绝对不是,因为这一结论并不像签署文件那样简单,那样靠“感觉”便能了断的。我只是想说,在我们高谈阔论“高科技”时代或所谓“全球化”的文学境遇时,对当下文学、如90年代的文学的审察与判断,似乎也该倾注充分的“现实主义精神”,即经由实事求是的或真正把握创作全局的考量,想一想我们的缺失或疏忽——特别是,在创作(作品)通向读者的道路上,是否存在某种阻隔?如果存在,那它是怎样产生的呢?在这里,同样存在着无可逾越的悖论:既是文学的问题,又不仅仅是文学的问题。
也许是因了临近“跨世纪”的缘故,文坛上的各式各样的“指点江山”也多起来了——不管是怎样的看法,只要是从创作实际出发的,都应该受到尊重。其实,我在说到文学不会消亡而只可能出现衰败的原因时,似乎也有了一些针对当下文学态势而“指点江山”的表述。但说到底,也就是一句话,即我们的文学在关注现实及深刻地“卷入现实”方面还做得不够。当然,这里不仅有一个对“现实”的理解与把握的问题,也有一个如何以更接近文学的方式“卷入现实”的问题。“现实”并不是想“关注”就能“关注”、想“卷入”就能“卷入”的——文学创作终究是文学创作,而不是其他,其间将涉及到作家的感受力、想象力与创造力,特别是在对“现实”的理解上,更是千差万别、因人而异。或许与这一状态相关,我们时常把“现实题材”与“现实感”混为一谈,以致使“题材决定论”有所抬头,而关注现实及“卷入现实”的企图,也终于难能实现应有的思情深度与新的传达方式——说穿了,只能说是选择了正在发生着的生活或现时背景。我们甚至可以发现这样的现象:某些以眼前生活为题材的创作,所缺少或显得稀薄的,恰恰是那种让人产生联想的“现实感”,而一些出色的历史题材创作,反而不乏深厚浓郁的“现实感”,因为这一类作品的思情传达及“张力”,常常让读者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自己的时代或人的生存处境。——在这里,“历史”与“现实”的界限被打破了,作品的生命力也就产生了。
应该清醒地意识到,“现实感”的问题,是当下文学创作中的一个最值得深究的问题:无论从哪一角度考察,其重要的程度都将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范围。作为一种艺术效果,“现实感”在文学创造中的实现,它能使任何题材的作品都拥有相应的打动读者心弦的能力——它既是通向读者的桥梁,又是作品生命力的最直接的体现。在这里,尽管我难以(或不可能)列举作品来说明这一并不深奥的道理,但有一点似乎可以肯定,那就是随着“高科技”时代或新的经济时代的到来,全球化问题已不再是学术论坛上的演讲,而现代社会中的人们也将会越来越关心“现实”、关心自己的处境及命运、关心社会矛盾的发展趋势——是缓和还是更加尖锐化。当然,最关心的或最令人担忧的,则是人的生存状态,譬如人与“高科技”、人与新的经济生活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关系?不难想见,即便是对逝去岁月不感兴趣的读者,也不可能对“现实”,对那种从“现实”中派生或开掘出来的感情、精神、思索乃至启示,完全采取熟视无睹、漠不关心的态度——何况,读者所面对的是文学作品,而不是枯燥的理论表述。至此,我们也很容易理解,为什么某些在艺术上留下了明显缺憾的作品,仍能赢得读者的青睐。作为事实,我想是值得深思的。
可我们的文学往往显得很麻木,往往自作聪明地热衷于玩叙述、玩语言、玩技巧、玩象牙塔里的那么一点儿“感觉”或“诗意”,玩得忘却了文学的初衷,以至于说到“现实”或“现实感”,不仅仅是缺乏起码的文学理解,而且时常倾注一种轻慢的不屑一顾的感情。但应该提及的是,比较普遍与常见的现象则是“力不从心”。实话实说,关注现实与“卷入现实”并不难,难的是怎样使新的创造富有“现实感”;只有那种可以获得读者共鸣的“现实感”,才能使读者的感受真正与“现实”联系起来。在我看来,在未来的岁月中,文学是兴旺还是衰败,“现实感”将是或仍然是一个重要的支撑性的创作概念。当然,文学还是文学,“现实感”决不是它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