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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求知文丛》第二集《德国的内幕》里看到华生写的关于鲁迅的事情，曾讲到民国元年前一年，鲁迅任绍兴师范学校校长时候的情形，但是太简略，我顺便加上一些补充。因为那时的情形我也知道一些，也许是看过那篇文章的读者所愿意知道的吧。
当杭州的旗营里的兵缴了械，府台衙门攻下后，杭州光复的消息就很快地传到了绍兴。这时候城内的一个寺内就开了一个大会，好像是越社发动的，到了许多人，公举鲁迅做主席。鲁迅当下提议了若干临时办法，例如提议组织讲演团，分发各地去演说，阐明革命的意义和鼓动革命情绪等。关于人民的武装，他说明在革命时期，人民武装实属必要，讲演团亦须武装，必要时就有力量抵抗反对者。他每一提议刚要说完而尚未说完的时候，就有一个坐在前排的头皮精光的人，弯着腰，作要站起来但没有完全站起来的姿势，说一句“鄙人赞成！”又弯着腰坐下去。提议就很快地通过，这人不是别人，便是后来鲁迅的文章里曾说起他的孙德卿。他虽是乡下的地主家庭出身的人，但对于推翻满清政权这件事是热心的。他曾经拿明朝人的照片去分送给农民，我看到的一张是明太祖的像，约莫三寸来长，分明是从画像上照下来的。并向农民说明，清朝的政府是外面侵入的人组成的，我们应当把他们赶出去，对于这主张，农民都赞成，愿意起来去打。《扬州十日记》之类的小册子，这时候也流行到民间。但中国人不大记仇恨，和别国人因了传说祖先曾有一人被元兵所杀而对上海农民大肆报复者不相同。这孙德卿，在“秋案”发生时，曾一次下狱，但不久就出来了。
但是鲁迅提议的武装讲演等，大家虽然都赞成，可是缺少准备，力量也不够。第一件是缺少枪械。中学校里虽然有些枪，但没有真的子弹，有一些，也是操演时用的那种只能放响的弹子，只有在近距离内大概能伤人。于是人民终于恐怖起来了。有一天，鲁迅从家里出去，到府中学校（浙江五中旧名称）去，到了离学校不远，见有些店铺已在上排门，有些人正在张皇地从西往东奔走。鲁迅拉住一个问他为什么，他说不知道究竟什么事。鲁迅知道问亦无益，不如到中学校去了再说。他走进校门，已有一部分学生聚在操场里讨论这件事，才知道市民因为听了有败残清兵要渡江过来到绍兴来骚扰的谣言，所以起恐慌的。于是鲁迅主张整队上街解释，以镇定人心。手脚很快，一歇工夫就印好了许多张油印的传单，大概是报告省城克复的经过，和说明决没有清兵过来的事情。即刻打起钟来，学生立时集齐于操场，发了枪，教兵操的先生也跑来了，满头是汗。他还没有剪掉发辫，把它打了一个大结子。他不拿平常用的狭细的指挥刀，挂上一把较阔厚的可以砍刺的长刀，这无非防备万一的。小心怕事的校长，抖怜怜的到操场上来讲话，想设法拦阻，但没有用处。在路上，鲁迅等一班人，分送传单，必要时更向人说明，叫他们不要无端起慌。的确很有用处，学生们走到之处，人心立刻安定下来，店铺关的也仍然开了。时间在下午，一班人回到学校时，天已黑下去了。
鲁迅往师范学校去做校长时，就请范爱农去当教务长，兼教书。他做事勤快，就是鲁迅也很佩服。但他不为许多人所喜欢。他的装饰是穿着布底布面的鞋子，头上戴着毡帽，而且戴作卖鱼人所戴的样子的，身上穿着学生时代穿的旧洋服。他跑到王金发那里去时，他常要用手摸摸王的光头，用钝滞的声音叫声“啊，金发大哥！”有时候，王有点窘，因为这时候已是军政分府的都督了，不是像从前的随便可以开玩笑的时候了。范的不为人所喜欢和时受社会的压迫的根源，从他的留学时期选择学校的行为里就可以看出来。普通到日本去留学的学生，所选的学校，大都选毕业以后说起来资格很响亮的，又入学以后可以弄到官费的（非官费派送的学生），还要毕业是不十分难的。现在范爱农所选的学校，是什么学校呢？是叫做物理学校的一个私立学校。这是一个不容易升级和毕业的学校，然而回到中国，资格却不及别的有些学校；因为是私立的，又没有大学、专门等字样。就这一端，可以知道他的行为和中国的势利的社会习惯不相合。虽然他待人很好，但是社会不欢迎他。他自然也觉得，他的面上也常常是冷清清的不高兴的样子，除非有时候到鲁迅家里去吃酒，讲起鲁迅所说的“愚不可及”的话的时候，则常常大笑。其实所谓“愚不可及”的话，并非真是“呆话”，实际上是放开胸怀，毫无隐瞒，毫不忌讳的各种谈话，夹着笑话，不过这类谈话，鲁迅称为“讲呆话”。
鲁迅离开师范学校后，范爱农仍然留在学校里。范爱农的性格始终不变，他始终不愿入日本官立学校，虽然进了官立学校，可以领到中国官费，毕业后回国来，说起资格也很响朗，并且容易找到较好的职业。但他却进了一个一切相反的，升级毕业很难的私立学校，他这种性格到势利的社会里谋生活，当然很吃亏，终于受同事的反对，一部分的学生则受反对他的同事的利用，把他赶出了学校。听说他的行李也被丢出校外去。以后不久，范爱农就落水溺死了。是失足落水的呢，还是自己跳下水去的，至今没有人知道。
鲁迅闻知范爱农死了的消息，颇悲痛，做了三首诗追悼他，其中一首有“风雨飘摇日，余怀范爱农，华颠萎寥落，白眼看鸡虫……”等句，并且注云：“我于爱农之死，为之不怡累日，至今未能释然。昨忽成诗三章，随手写之，而忽将鸡虫做人，真是奇绝妙绝，霹雳一声……”鸡虫二字，和传说指挥学生驱逐范爱农的一个国民党员名字相像，所以特别加以说明，并且这是第一次鲁迅知道青年之中并不一律都头脑清楚，有一部分也实在糊涂的，这自然指受人利用而驱逐范爱农的一部分。
（本文摘自周建人所著《回忆大哥鲁迅》一书，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9月第1版，定价：15.50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