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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说历史

2002-05-29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何满子 我有话说
在一份刊物上读到一篇题为《中国历史大势》的讲演纪录稿,文末注明“摘自湖南大学出版社所出的《智者的声音——在岳麓书院听演讲》”,是一位号称“历史学博导”开的讲。通篇除了凡修完中学历史课的便都掌握的历史常识,还是被歪曲了的内容以外,开头总算提出了以罗马帝国和西汉王朝对比的比较历史学的论旨,或可视为贯通中西的,其实也是人们提得不要再提的老生常谈。

倘若用“测不准原理”的所谓“蝴蝶效应”来解读历史,说西汉及以后的征伐匈奴,造成了匈奴的中亚、小亚的西移,带动了东欧的民族大迁徙,导致蛮族入侵罗马帝国而促使其崩溃,倒不失为一点“智者”的有趣的想象力,至少还有点“模糊哲学”的新鲜意味。但展开的却是讲中西文化倾向的分歧,而所指陈的两大文化的定性,又是莫名其妙的信口“戏说”——我不好意思讲“胡说”。请看,其定性是“我们的哲学思想是讲融合的”,“讲和谐、内部调和,内部在政治思想上要求不互相斗争”;而“西方哲学思想是讲向外扩散的”。又说:“中国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是开放,对外国民族不排斥,能够接受外来文化”;“中国强盛强大很重要的原因是内部和谐,对外开放,不排斥”。惟此,才造成了罗马帝国灭亡后就一蹶不振,“而中国汉朝灭亡之后,唐朝又复兴了,一直到宋元明清,到现在我们中国还是很强大”,云云。

据此,由博导先生即“智者”给中国哲学的定性是:讲融合,内部不争;对外开放,不排斥外族,接受外来文化。咱们就来以中国的历史事实检验一下这位“智者”的“戏说”,历史不是武侠小说,可以闭着眼睛瞎编来唬人的。

所谓“融合”,倒是有的,是在东亚这块大地上,相当于中国现在的幅员之内的民族、部族和种族的融合。这是古代的事,聚居于黄河流域中原地区的“诸夏”(那时还没有“汉族”这个名称)通过文化优势和征伐凝集了文明相对落后的史称“东夷”、“南蛮”、“西戎”等部族和种族。因为这块版图里的部族和种族,在人种上是相同或近似的,开头也因族类和文明的差异而有“夷夏之辨”,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并非顺顺当当地“融合”的,大致是强势种族对弱势种族的抚驯和并合。这过程大致到汉王朝定局(以后绵延到清王朝还在对西南少数部族的土司进行征剿和抚驯),“诸夏”、“华夏”之定称为“汉族”就是由此而来。

北方的“胡”就从来没有“融合”过。因为塞北是大漠,不宜于华夏族的生产强项的农耕,更因为那里的人种和中原华夏族人差别甚大,如强悍的匈奴族,早期史无明文的不说,有史载的自战国时期侵扰秦、赵、燕的边境起,至汉朝仍为边患,从不“融合”,中国也“融合”不了它。直到西汉武帝时以兵力给以打击,加上其内讧,分裂为南匈奴和北匈奴,南匈奴势孤力单了才内附,部分和汉人同化。那是弱势民族对强势民族的降服;一到机会来了,西晋初“五胡乱华”,第一家就是匈奴族,又不“融合”了。可知“融合”也者,只是势力强弱间的收容和归附,不是什么“融合哲学”在驱使。

“内部不争”么?开玩笑!前人老早说过,中国的历史是一部“相砍书”。农民和地主争,这个家族和那个家族争,这个地区和那个地区争,少数民族和汉族争,否则,王朝就从一统大帝国建成以后千万世地传下来了不是?刘高帝刘邦说“马上得天下”,毛泽东说“枪杆子里出政权”,多咱停止过争斗?中国哲学是“内部不争”的哲学,简直是梦呓。

“对外开放”么?也只有国力强盛到有对外来者不能摇撼其统治的自信时,才有这样的气魄,如西汉武、宣时期,唐朝贞观至开元时期等等。其余的大段时间则除了对拿得稳的周遭藩属小国外,都是封闭锁国政策当家。元朝是蒙古族先征服中亚和东欧部分疆土才在中土御世的,自然带了些色目人进来。明朝自郑和航海回来,国力未衰,就下令海禁了;后叶连西方耶稣会的教士利玛窦·艾儒略等来华传教也多方设限。清朝在康熙时期还用用南怀仁、汤若望、穆尼阁等西人的天文历算技术,到雍正起就驱逐洋人,紧闭国门了;乾隆连“犭英犭吉犭利夷王”派使节来要求通商,也以“我天朝物产丰盈,无所不有”而拒绝,国门是被“夷王”派来的炮舰轰开的。直到上世纪50至70年代还短暂地锁了一通国,中国的传统“哲学”里没有“开放”之说。对“不排斥外族”也可以作如是观,当然,中国人民是大方好客,不排斥外族人的,但这和“中国哲学”无关。

至于“接受外来文化”,也要看怎么说。中国文化的支柱儒家是坚决反对“以夷变夏”的。道家(不是道士教)稍为圆通一点。印度佛学的传播,是靠僧侣用“格义”,即“以经中事数拟配外书为生解之例”(《高僧传·竺法雅传》),首先是用东晋清谈家玩味的《庄子》书这一“外书”的“格义”来吸引知识界人的。中国古来逻辑思维不发达,儒家卫道者程朱等人见了印度的因明学,窃喜而盗用于自己的解经之作中,还要满口斥佛教的异端,这点金朝人李纯甫曾在《鸣道集说》一语道破:

伊川诸儒虽号深明性理,发明六经之学,实皆窃佛书者也。(刘祁《归潜志》引)

请回顾一下“五四”引入人类共同文化遗产的人文主义,作德先生赛先生的启蒙,是遭到了传统卫道者的何等样的抵制?当然,技术层面的东西,为了不致落后挨打,是不得不要的。但是照儒家的“哲学”,这些是被斥为“奇巧淫器”的。

上面的几条,就是《中国历史大势》这篇所谓“学术演讲”的纲领,以下的展开就是以这几条为准绳的一些历史常识,拣点有利于其论点的事例敷衍而成,称之曰“戏说”是十分照顾面子的。可悲的是,听众还鼓掌,还被捧为“智者的声音”。这样的奇闻,也只有用上海话来结束此文了:天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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