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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阵:今日诗人何以安身立命

2002-05-29 来源:中华读书报 本报特约记者 孙越 我有话说

用卖画得来的钱养自己的诗歌,73岁的严阵自认为在这个经济社会里,找到了一条诗人获得“尊严”的路。(摄影:孙越)

老诗人严阵觉得今日诗坛有太多让他“看不惯”的东西,他说诗歌受了污染,假冒伪劣像注水肉一样渗入其间,很多评奖因此显得可疑。更重要的是,很多诗人已经丧失了责任感,在金钱面前,穷酸文人连最起码的尊严也保不住了……

有人也许会想,诗人的看法难免会有些偏激。不过,假如严阵的话语真的刺痛了某些人的话,那也请他们原谅这位已经73岁,仍有力量写出长诗新作的老诗人吧。

知道严阵的名字是在文革时代的一次地下阅读活动中。说是“地下”,这里面含有双重的意义。其一,我们几个爱做文学梦的小孩子喜欢的书,尽是文革之前的“毒草”;其二,那时候喜欢文学会被老师和家长认为不务正业而遭到批评和训斥,哪像今天的小孩子,可以把琼瑶和席慕蓉堂而皇之地摆在自己的书桌上面。我当时喜欢上的是诗歌,我最爱读的诗就包括诗人严阵的。很多我已经记不得了,可是那首《凡是能开的花,全在开放》,30年之后,我依旧可以清晰地背出来,这使我经常感谢自己儿时黄金般的记忆:

凡是能开的花,全在开放;

凡是能唱的鸟,全在歌唱。

登上最高的山顶,透过茫茫的云海,

祖国所有的山峰,都在眼前展开,

它起起伏伏,直伸到千万里外,

像被一张巨犁所翻起的无数土块。

真像曾经有人撒过种籽啊,

真像曾经有犁儿将它耕耘过,

看,所有的珠宝全都熟透了,

正等着我们这一代把它收获。

没有人知道后来我曾经多少次模仿了这样的作品,而在少年宫悄悄获奖,也没有人知道,后来这些模仿又演变成给女同学的情诗,变成小纸条在班级的课桌之间传递。我就是这样认识严阵的。当我终于度过了诗歌模仿秀的时代,又走过了青春期的为诗而疯狂的岁月。

80年代中期,诗人严阵在他主办的《诗歌报》上,用一整版的篇幅刊登了我翻译的当代苏联诗人诗歌集锦,可是我们依然未曾谋面。直到10年前,我人到中年,终于冷静下来读诗,才偶然见到了我孩提时代和峥嵘岁月的偶像。而今天,又一个10年过去,当我又坐在诗人严阵面前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个73岁的长者了。

我在很多文学和名人词典中查,他的头衔很多,安徽省作家协会主席、编审。是中国著名作家、画家。还有他太多的作品:《严阵抒情诗选》、《江南曲》、《琴泉》、《花海》、《鸽子和郁金香》等诗集以及长篇小说《荒漠奇踪》、《蓝岛丽人》,中篇小说选集《南国的玫瑰》,散文选集《牡丹园记》以及报告文学选集《今天谁最美丽》,长篇纪实文学《告诉你一个真澳洲》,长篇诗体小说《山盟》。他曾作为中国作家代表团的成员出访美国,并应邀出席过世界诗人大会。最近,他又推出了长诗《含苞的太阳》。以下是我为《中华读书报》采访诗人严阵的访谈摘要:

您如何评价自己的新作?

严阵: 今年第一期的诗刊发表了我对当前诗歌创作的看法,最近,北京的作家出版社出版了我的长诗《含苞的太阳》,虽然目前在中国写诗的人很多,但是真正好的诗歌几乎没有,我敢断言,到目前在中国还没有一个诗人的作品可以超过我的这本书。这本诗集的规模和篇幅都已经达到了我理想中的境界和高度。我这样说,是实事求是的。现在写诗的人不在少数,但是真正好的作品并不是很多。

您如何看待最近媒体对诗人汪国真的报道?

严阵: 最近有的报刊报道了青年诗人汪国真的情况,还发生了争论,但是我觉得,从诗人走向社会,自谋生路的情况看,诗人真的开了饭馆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我多次去过美国,现在我们很多年轻诗人很崇尚后现代派诗歌,你可以到纽约去看看,那些后现代诗人干什么的都有。一个诗人如果可以靠写诗生活的话,当然好。但是,如果做不到,你就要寻找到适合自己的谋生手段,因为诗人首先是一个人!北京在变化,上海也在变化,为什么诗歌不能变化?当我们的诗歌已经不适应这个变化着的时代的时候,我们就必须想办法来变化自己的思维!

您如何看待美国诗人?中美两国诗人的创作的不同点何在?

严阵: 我在美国来来往往有几年的时间,和美国的诗人有一些交流。我在美国的切身感受是,所有的美国人,包括诗人,脑子里想的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我明天活得必须比今天好。我在美国看到,人人都在随时调整自己的谋生手段,来取得进入这个社会的入场券。在美国,我看到,当诗人不能够用诗歌来养活自己的时候,他们就会去做别的事情,只把写作当作他们的业余爱好。所以,我觉得假如一个诗人真的去开了火锅店,也不是一件丢人的事情。关于美国诗人和中国诗人在创作方面的不同,我认为,美国诗人在写作的时候,完全尊重自己的创作欲望,支持他们创作的是纯粹需要表达的欲望。换句话说,他们什么都可以写,所有的体验,生活中任何鸡毛蒜皮的事情,任何事情都可以成诗。他们的创作完全是自我的展现,那种状态完全是旁若无人的。

您觉得当代中国诗歌的现状是怎样的?主要的问题何在?

严阵: 我觉得,这么多年来,包括现在这个市场经济时代,我们作家所面对的还是那个老问题,就是你写的作品是不是为大家所需要的,是不是这个社会可以接受的,我们的作家和诗人要有使命感和责任感。为什么目前在国内很少有人读诗呢?我觉得,这里主要的原因是,目前我们的诗歌,就像北京的空气一样受到了很严重的污染,可吸入颗粒物太多。首先,诗歌的界限划得不清楚。大量的非诗歌的语句、快板、顺口溜和完全口语化的语言都被当作诗歌广为散播着。形成这种状态的根源就在于,上个世纪的时候,我们经历了“人人都是诗人,句句都是诗歌”的荒唐时期,当时,好像所有的人都在顺嘴乱诹,诹出来就是所谓诗歌,给予中国的诗歌特别致命的伤害!哪可能人人都是诗人,人人都会写诗啊,哪有这么回事!诗歌是什么?那是一个高级的和专业的艺术,诗歌到底是什么?诗歌是心灵的艺术和精辟的表达。怎么可能是人尽皆能的事?

您觉得这是我们诗歌低迷的唯一原因吗?

严阵: 我们的诗歌还有一个致命的误区,那就是要写人人都懂的东西,因此造成诗歌语言过于简陋和庸俗。我觉得,到现在为止,对我来说,不懂的要比懂得的东西多得多。因此,这个误区给我们的诗歌造成了极大的局限,给广大诗歌的读者造成了很坏的影响。所有这些都给我们的诗歌造成了极大的误解。所以现在仍然有很多类似的东西混迹于诗歌的市场。就在我们的出版物中间这样所谓的诗集也多得是,当年的误解实在是太深了,流毒也太广了。关键是读者非常反感这样的所谓诗歌。

您指的是我们的诗歌有造假现象吗?

严阵: 现在假冒伪劣的东西太多了,我们的诗歌也是这样,这有它的社会根源和市场原因。就像现在有用疯牛原料制成的有毒化妆品、注水肉东西太多了一样。但是就是没有人在诗歌界打假。最近足球界关于黑哨的问题闹得很厉害,就是给裁判好处就吹你好,不给好处就吹你坏,在诗坛也有同样的弊病。我们诗歌界的评论家不是也一样吗?那些诗歌评论家点评的都是优秀的诗歌吗?这就是我要说的诗歌界存在危机的社会原因。还有,关于诗歌获奖的问题。我不能说获奖的诗歌全是不好的,因为我没有根据,但是,伪劣诗歌得奖的现象还存在,在获奖的光环下面,其实蒙骗的是我们的读者和作家的良心。我觉得,有一些优秀的诗歌没有得奖,不是因为创作本身的原因,也不是评选人的鉴赏水平原因,而是在背后有社会原因。说穿了,就是市场因素不恰当地进入诗歌界造成的。

您怎么看待当前青年诗人的创作?

严阵: 在我们青年创作中还存在着一些不容忽视的问题。比如,我在美国接触了一些现代派的诗人,其实他们很多诗歌的表现手段,创作主题距离现在已经有了一段时间,或者说已经比较遥远了。但是,我回国之后发现,我们的作者还在模仿他们,有人甚至将他们的东西奉为创作圣经。就像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有人从国外倒腾过来奇装异服,好多人争先恐后地购买一样。有些人丢弃了中国文化中的精粹,像唐诗和宋词,有人甚至将这些当作垃圾抛掉。另外,五四以来的中国新诗还没有得到应有的地位,像我推崇的郭小川、郭沫若、戴望舒和徐志摩的诗歌,现在在青年人中间可以记忆的和继承的已经不多了。另外,我个人认为,不是生活中所有的东西都可以入诗,这点我也反对美国现代派诗人的创作立场,他们将吸毒、同性恋、精神变态甚至个人的性生活全部纳入诗歌的内容,我觉得是不可取的。

您觉得我们的诗歌创作需要变化吗?怎么变化呢?

严阵: 我觉得,世界在变化,诗歌也一定要变化,关键是朝着哪个方向变。中国的诗歌应该是现代的、民主的,但是一定要是中国的,应该是与广大诗歌读者的命运联系在一起的。我绝不反对个人的表达,但是这种表达应该是诗的表达。可是,我觉得很遗憾,我们的诗歌现在出了问题,一方面,我们的诗歌经历了以前的“泛诗”伤害,另一方面又走向另一个极端,就是把外国的垃圾当成了宝贝。这也是对诗歌的一种污染。

您如何看待80年代,在中国诗坛上出现过的所谓“朦胧诗”?

严阵: 那些诗歌在中国诗坛出现是有它特殊的背景和存在的条件的。当时,我们正在经历思想解放思潮的冲击,在诗歌创作上面,刚刚开始走向个人情感阶段。在此之前的文学创作都是强调社会性,尽量冲淡和回避个人情感的流露,在诗歌词语使用方面都是“我们”而不是“我”,甚至很多诗歌都使用的是报纸社论上的词语,这都是当年我们这个社会历史的产物。“朦胧诗”最大的历史功绩,就是回归了诗歌的原本要素——有感而发。那么为什么很多人无声无息了呢?那是因为社会已经过渡到了另外一个历史时期,仅仅“有感而发”已经不足以来支撑他们的创作,换句话说,他们失去了进一步的创作方面的准备。还有,诗歌的创作,要求诗人有一个情感高度方面的规划,而有多少“朦胧诗人”具备呢?还有最重要的,就是一个诗人的社会责任感,脱离了这种责任感又怎么会具有更高层次的“有感而发”呢?诗歌要求诗人是真诚的,要求诗人是善良的和有胸怀的,而一个诗人仅仅真诚是很不够的,光具备技巧也是不够的。

您回国之后,在诗歌界遭遇到最尴尬的事情是什么?

严阵: 我最近遇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前几天我接到一个朋友发来的请柬,原来一个南方的服装老板做服装生意发财了,于是就写了两部诗集出版。他在一家豪华的饭店请客,举行了一个座谈会,把很多媒体和名人都请去了,一见面,就给每个人车马费四百块钱。开完会以后,就是几百块钱的宴席。你说,在这样的会议上还会有人讲不好吗?以前,我们的情况是,谁有权谁的诗最好。现在是谁最有钱谁的诗最好。

您除了在文学方面取得卓越成就外,在绘画方面的成功,也已引起国内外的高度注目。您的绘画特色与成就为大家称道,在国内有“诗人严阵水墨画,画家严阵水墨诗”之美誉。请谈谈您的绘画。

严阵: 我已经在美国华盛顿举办过两次个人画展。在澳大利亚和北京的中国美术馆也举办过个人画展。我经常买一些国外的经典画册,从前便宜,才几十块钱一本,现在很贵,动辄上百甚至上千。我觉得西洋画派的透视技巧和一些表现手段,是我们中国画中没有的。而中国画在水墨的渲染上产生的效果是非常独特的,是西洋画不具备的。我在画画的时候,最想要的就是西方画的表达能力和中国画的独有韵味。当然,画画也有误区,我发现有很多画家都是凭技巧吃饭的。作画是艺术,而艺术是灵魂的表达,现在也有很多画家的作品是没有灵魂的作品。我不久前曾经看到一幅画家的作品,当时很引人注目,他表现的是,一头驴走过春天的田野,标题是《送粪》,简直毫无诗意。在这方面我有优势,我的作品在中国美术馆展出的时候,我看到很多人到我的作品前是来抄标题的。

我听说您的长篇诗体小说《山盟》的出版,还有一段不平凡的故事。

严阵: 这部作品是我在文革之前完成的,文革的时候,大家都知道我有这样一部作品,工宣队就找我:“把你最大的毒草交出来!”我当时没有底稿的,我所有的作品都是没有底稿的。我当时就想,我要是把这部稿子交出去我就什么都没有了,而且我永远也写不出来了。于是,我就跟工宣队说,我爱人觉得那也是一本毒草,所以她老早就把它给烧掉了。当时,就是我的爱人把稿子保留在我家窗户外边装煤球的箱子里面,她先把煤球取出来,然后把稿子用塑料布包好,放进箱子里面去,然后再把煤球堆在上面,这样放了好几年,一直到文革结束。

您如何看待诗人在市场经济中的地位?

严阵: 中国历来都有穷酸文人的说法,我觉得,一个文化人如果想在创作上面有尊严,首先要具备做人的尊严。在目前的市场经济时期,就是要想方设法使自己富裕起来,因为我们没有办法改变目前我们大力张扬的价值观,经济地位决定人的尊严。一个连尊严都没有的人注定是个失败的人。等有了经济基础之后,再继续去摸索一条可行的创作路子。就像我,我的诗集在国内出版是不足以维持我创作的,于是,我就画画,用我卖画的钱来养我的诗歌,不就是一条很好的路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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