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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潘光旦

2002-06-05 来源:中华读书报 潘乃穆 我有话说
父亲早年原名潘光?,是我祖父所起。后来上清华学校,嫌笔画太繁,自己把末后一字改为“旦”。我们现在所见到的资料,从1920年10月起,开始用新的名字。至于笔名,凡是能识别的,都已在《文集》中注出,在此不必一一列举。不过有些有趣的情况,可以稍作说明。有的笔名似乎包含了他自身的遭遇和特点,如:坎侯、夔庵、?庵、夔斋、?斋、“胜斋”和“补斋”,同时也可能是和斋号有关,因为他在上海时期的一本书目称为《夔庵书目》,又有一个斋名叫“胜残补阙斋”。在一篇通信的结尾他还写着:“李铁拐,就是写这篇通信的人”。有的笔名里则包含了孩子的名字,如用过“大绎”,是在第一个女孩出生之后,这个孩子夭殇,所以又有过“纪绎”;后来用过“穆甫”、“遂父”;用“和父”正在乃和出生之后,接着还有“和甫”。在翻译明恩溥讲中国人的特性的文章分段发表时,用的是“自讼”,这大概含有批评自己、自明自强的深意。

父亲在清华学校上学的时候,因运动致腿伤,后来由于结核菌侵入膝盖而不得不锯去一条腿。奇怪的是我从小到大,思想上似乎从未把他和“残废”二字联系在一起。也许是因为他行动敏捷,性格开朗,并不觉得他与常人有太多不同之处,也许是由于亲属关系,太熟悉了反而不加分辨。记得1942年我进联大附中上初一,住到西仓坡清华办事处他的宿舍里,在没有给我另架一个木板床之前,他那缺一条腿的空当曾权充我的铺位。那时我11岁,个子也小,头对着他的一只脚,就可以搁下。直到近年来国家兴办残疾人事业,听得多了,才忽然有一天悟到我的父亲就是一个“残疾人”。推想起来,他当初遭此打击,思想上大概有过一番波折,行动上一定经历过很多的困难才磨练成后来的样子。叔父告诉我,父亲就在此时加入了基督教。不过,1926年他写过《基督教与中国——一个文化交际的观察》一文,批判了基督教的观念。当年的情形,最好是读梅贻宝先生的回忆文字:

我在1915年入清华,初次看见他,他已经是独腿客了。在前一年他跳高跌倒,伤了腿。医师有欠高明,耽延一阵,竟成不治,只可把伤腿切断。他曾碹装过假腿,但是麻烦胜过架拐,他索性架拐架了毕生。他虽然独腿,但是一般行动概不后人。周末同学们郊游散步,他从未缺席。他同我对于学生基督教青年会都感热心。有一次在西山卧佛寺开会。会序中有一项排列在寺院后山门(等于半山腰)举行。老潘亦就架拐登山,若无事然。(《清华与我》)

在一张校友调查表的“爱好”栏里,他填的有:旅行。我初看到时觉得很新鲜,因为我过去并不了解这一点。虽然知道他常常出门旅行,出门前后也总是显得很愉快的样子,从无烦恼的表现,但是达到“爱好”的程度,似乎是另外一件事。再一想这种表格也许是信手填来,填的人和看的人都用不着认真。无论如何,残疾的身体条件和对旅行的爱好总像有些矛盾。还是看他自己怎样讲的吧:

但若就中国人说,却似乎又当别论。我们的毛病是在旅行得太少。我们不但旅行得少,并且还要说些漂亮的自圆之词,例如“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之类。要是不景气时代以前的美国人所走的是一个动的极端,我们的便是一个静的极端了。

所以不管那位美国教授怎样说,我是主张中国人应该多多的旅行的。中国的地方这么大,地理环境的变化这么多,历史的背景又这么悠远,而各地的背景又这么的不同,要是专靠一些书本的智识而不旅行,不给耳目一个实地接触的机会,要教一个民族分子对于本国的史地有一个差强人意的囫囵的概念,我以为是不可能的。从取得此种认识的这一天起,凡遇有旅行的机会,我是没有不利用的。

在求学时代除了靠近家乡的上海一带以外,只到过一次南京,一次宁波;北平,因为读书关系,每年必得来往一次,一起到有过八九次之多。此外便没有可说的了。民国十六年,总算第一次到杭州、到镇江、到苏州;十七年到普陀山;十八年到大连、沈阳、长春、哈尔滨。十九年到过松江。二十年到青岛、烟台、潍县、济南,到九江、庐山,到广州、香港,到无锡。二十二年初到之处有汉口、有杭江路和钱塘江上下游所经过的各县。本年(1934年)初次观光到的又有嘉兴,有杭徽公路的各要点,有扬州。最近乃有豫鲁两省的行程。(《豫晋行程的第一段》)

这种精神和行为贯穿了他的一生。每次出行往往带着《徐霞客游记》或设法配备当地志书,把前人的记载和自己的观察相对照,并且写下一些知识丰富、文笔生动的游记或日记。作为残疾人当然他会比别人遇到更多的困难,实际上也曾经发生过爬山落马及滑跌等一类有惊无险的事故,反映在他的文字中,往往出之于诙谐的笔调。

1952年春我参加完土改回北大,学校里的三反和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已是尾声。一天高校党委的××同志找我谈话说:“潘光旦的检讨一直没通过,他的认识太差,可是老拖着也不行,他的检讨不通过运动就结束不了。现在我们得想法帮助他让他通过,不行就内挂。现在清华要开大会,你得去发一次言。北大周炳琳检讨大会,他儿子上去发言,他很感动,对他的改造很有帮助。”当时潘是清华运动重点对象,周是北大重点对象,是北京高校中最大的两个重点。我觉得发言有困难。一则我并未读过多少我父亲的著作,发言缺少实际内容。二则我很了解父亲的性格,我发言决不会使他感动,效果将适得其反。三则我一向沉默寡言、不善辞令,小组会上尚且不爱发言,更别说大会了。我对这位领导同志说明了理由,但是没有能说服他。最后我只好准备一个简短发言,基本是表态性的,希望父亲站到人民立场上好好改造云云,经过领导审阅,他们并不满意,但也难再改,我就这样发了言。事后父亲对我的发言没有作任何表示。此后,他的检讨就算通过。不过,父亲的问题决不会到此为止。这次运动中已经批判了所谓“罗隆基小集团”问题,反右派运动一开始就抓章罗联盟,“罗隆基小集团”问题立即再次被提出来批判。现在读到当年的《三反快报专刊》,可知当时批判上纲之高、攻击之烈决不亚于反右斗争和文化大革命,甚至提出一些性质严重的问题,从未给予澄清的机会。例如1936年清华学生运动中的问题。八十年代李树青先生写道:“潘先生身为教长,虽然也同情学生的爱国热诚;但是总觉得学校当局对家长负有学生的安全与读书责任,深恐由搏斗而造成惨案,或致学生被捕而陷身囹圄,荒废学业,特别是日伪正在眈眈窥伺、寻觅借口,挥军进占。一面央求校长到城内与军政当局洽商劝其容忍;一面劝阻学生,嘱其稍安勿躁。这时笔者因已考取清华三届留美,虽毕业但仍留校准备出国研究工作,故对当时情势,颇有所知。”“从现在来回顾当年的行径,平心而论,我们不能认为潘先生在教务长任内对学生运动的阻挠,犯了任何‘反动’或‘错误’。”(《悼念业师潘光旦先生》)钱伟长先生说:“他作教务长,每次我们都找他当面谈。他很能讲道理,潘先生有这个特点,总能讲一套道理。道理讲完了学生不满,我也很不满。可是完了以后他总把我留下,因为我属于研究生,是留下的,偷偷地告诉我一句话说:‘你们听了就过去了,学校并不是完全反对你们的,不过外头不要宣传,我们作缓冲的人。’他是这样一种态度,作缓冲的人,保护青年的人。他说:‘我们还得对上头,对南京讲话。’老是这一句话。所以他对学生运动的人总是讲而不处分的,一般是不处分的,就开除过两批学生会主席,都是开除以前先把他们安排好了,走了再公布,贴个名单对付南京,另外再选几个人出来就行了。所以我们那时候学生会主席换得很快。这是潘先生的情况。从这里可以反映出来,他虽然是作了教务长,不得不为当局讲几句话,可是他是很有分寸的,不是迫害学生的。这一点很重要。”(1987年在追思会上的发言)我们以前听母亲说过,那年在军警包围清华园的时候戴中?先生(后名黄葳。我们幼时称之为八娘娘)带了别的学生曾经藏在我家天花板上面。

听我母亲后来说,反右开始之际,民委汪锋同志曾找父亲谈话一次,也许可以不划为右派;据她分析这次谈话的用意可能是:如果父亲承认在土家族的问题上有错误。因为父亲不承认自己在土家族问题上有错误,所以立即开始批判。究竟是否如此,我不得而知。反右派斗争中民院党委某位统战委员到北大来找我调查父亲的情况,他对我说:如果你不揭发你父亲的问题,于你个人的前途不利。我对他这种非原则的以个人利害相威胁的言行甚为卑视。但我确实不知道父亲有何种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行,不得不搜索枯肠,写一些我所知道的情况交给他。八十年代有一次在民院图书馆碰见他,他主动对我说:在潘先生的问题上我们都错了。我听后愕然,未予答理。他能承认错误还是好的,因为至今有人不能公开承认自己的错误。但是我对父亲并无不实之词,如何能与他等同起来,难道他想让我分担他的错误吗?反右派斗争后期,一天市委一位同志召我和乃?去谈话,意思是说:现在钱端升交代了和帝国主义分子来往中性质很严重的问题,因此怀疑潘光旦也有这方面的问题,希望我们和他谈一谈,让他交代。我回去向父亲转达了这个意思,他不存在什么不可告人之事,随即动手写出材料。我记得他当时写过两份很长的材料,

一个有关和罗隆基的关系,一个关于和“帝国主义分子”的关系。后者将他过去日记中所有涉及与英美人士来往之段落全部抄出。由于他素有目疾,视力很差,遂由我代为复写,一份交到市委,一份交到民盟中央,一份交到民院党委。当时我这样做并无顾虑,因为我奉派在先。到了八十年代,我听说钱端升先生已经加入中共,我想他这方面当然早也不存在问题了。历史常常无独有偶,并具有强烈的讽刺性。当年在我们这边认为“美国特务”或“帝国主义分子”的人,在美国的麦卡锡时代在他本国内却被认为同情中国而属“非美”,曾遭严重迫害。1979年费孝通先生赴加讲学,我随行,见到费慰梅(费正清夫人),她说费正清当时被迫害到几乎神经失常的地步。又在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见到原太平洋国际学会的Holland先生,他告诉我他认识我父亲。他是因当时的迫害而逃往加拿大的。我们见到他时,他们还办着一份太平洋杂志。据说抗日战争时期美国驻昆明领事馆的官员,有的被排斥后来从商。我在上面提到的两位市委的领导同志,他们品格正直,都有长期革命斗争的历史,卓有贡献,他们都已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我一直对他们怀有敬意,并在为他们开追悼会的时候,无论到场与否,均致以悼念。我对过去发生的事,视为历史的必然或已然,只不过认为历史事实今天应该可以公之于众,让后来的人可以了解,可以吸取经验教训罢了。

至于父亲自己,一向对历次运动中对他的批判斗争采取一种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态度。对其中一些颠倒是非、进行人身攻击的言行虽感痛心,也不愿多作解释。不怨不尤,平淡处之。乃谷回忆:母亲于1958年10月病危之时,她已大学毕业,正在待分配之中,因此父亲叫她回家照顾母亲,而避免影响我们。母亲去世之后,父亲大恸二次。他总觉得因自己遭遇反右斗争影响了母亲,使她精神负担过重,而过早地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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