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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空望孤云高

2005-07-20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对商衍鎏 1875 1963 先生的兴趣,是由其子商承祖先生引起的。然而,发觉,这位老先生,竟然是一位中德文化交流史上的不容忽略的先驱者,值得细加追述。商氏字藻亭,号又章、冕臣,晚号康乐老人,广东番禺人,是颇有名声的学者、书法家。

我想衍鎏先生的定位,大约可以与蔡元培、张元济、陈三立、张謇等先

生相提并论。他们都既是“旧时代的亲历者”,又是“新时代的建设者”。作为晚清的末世探花,他与末代状元张謇的生平可谓“相映成趣”。不过后者名声更大,而前者的事迹其实更值得细加挖掘。

商衍鎏因在京为翰林,所以得有机缘结识了德国汉学家福兰阁(OttoFranke,1863 1946),这不仅影响了他的一生轨迹,甚至也延及到了下一代,其子商承祖日后习德文、治文学,未尝不与其生命经历密切相关。这且按下不表。当年甲午战败之后,历史将有大风云作,从公车上书到戊戌变法,轰轰烈烈。商氏1904年在最后一届科举考试中高中探花,即往翰林院任编修。何其幸,商氏逢上了清政府面临危机而极力“新政求变”的时代,刚入翰林就被派往日本留学。他与刘春霖、朱汝珍等一批进士留学东京法政大学,接触到经济学、宪法、行政法、民法、商法、破产法、外交史等西学新知,不仅是单纯的知识领域,更在精神思想层面有“洗涤重生”的效果。1906年留学归来后,商氏曾任翰林院侍读等职,也曾上书提议改革,但其时的清廷早已“日暮西山”,改革的药石早被破去,革命的猛药已如猛虎出笼。

1912年,民国初建,而袁氏当国,一切虽混沌未开,但并未显出民主共和的峥嵘气象。商衍鎏思考再三,乃决定接受德国汉堡大学的邀请,出任汉语教师。请注意,之所以有此机缘,乃与德国汉学家福兰阁有关。此人向往中国,于1888 1901年在德国驻中国公使(领事)馆任翻译;1903 1907年受聘出任中国驻德国公使馆(柏林)秘书;他在柏林大学取得教授资格,1908年被德国临时派往青岛负责筹办中德高等专门学堂,并与中方首任总稽察蒋楷进行接洽。(参见张国刚:《德国的汉学研究》第50页,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1909年,在德国殖民协会的强烈、反复的要求之下,汉堡殖民学院(Kolonialin鄄stitut,即汉堡大学前身)决定设立东亚语言和历史讲座(此应为德国第一个汉学讲座),首任教授由福兰阁担任。1910年,福兰阁发表《德国的汉学研究》(DieSinologis鄄chenStudieninDeutsch鄄land)一文,强烈呼吁在德国大学建设汉学系。他认为汉学与印度学、闪语学、埃及学、亚述学等相比,重要性毫无逊色,却无一席之地。要求汉学家,应是真正潜心研究汉学,将全部精力献身于东亚文化与历史的研究工作。(Franke,Otto “DieSinologischenStudieninDeutschland”,inOstasiatis鄄cheNeubildungen(东亚新图).Hamburg,1911.S.375.)

确实,德国的汉学发端既晚,起步又迟,虽然有像福兰阁这样的学者试图构建学统,一力推进。但限于本学科的特殊性,必须采取“特别手段”,才有可能“后来居上”。而聘请中国的“饱学硕儒”赴德,自然是最为“简捷便易”之途径。实际上,这点从商衍鎏在德的工作范围与强度就可以看出来,他不但要为学生讲课,还要为德国教师咨询以解答他们汉学研究的疑问,至于采购中文书籍,更是义不容辞,汉堡大学董事会曾专门拨款2万马克,由他与另一教师编制采购中文书目,因此德国得以在第一次大战前购得一批很有价值的中国图书;购书之后,还有很繁重的编目任务,至今仍可在汉堡大学看到商氏亲自撰写的、已作为文物珍藏的卡片。不但身体力行,更兼谦恭仁厚、学问渊雅,商氏的中国士人之风很为德国学者所尊重。

而他对德国汉学学科的建立其实亦贡献卓著,在促进中德学术交流方面更具“筚路蓝缕”的意义。在4年聘期满后(再兼一战爆发、中德为敌国),商氏于1916年即归国,先后任总统府顾问兼江苏督军署内秘书、财政部秘书、江西省财政特派员等职,不过此时的商衍鎏已过不惑之年,从此时起到抗战,商氏不太得志,甚至可谓“每况愈下”。抗战避难时竟至颠沛流离,而不得不以鬻文卖字而补贴生活。不过,他晚年定居广州中山大学,颇得“桑榆之乐”,儿孙们承欢膝下,自称康乐老人。身份也为政府所承认,曾任广东省政协委员、广东文史研究馆副馆长,1960年被聘为中央文史研究馆副馆长。这位早负盛名的末代探花,历经四世(晚清、北洋、国民党、共产党四政府)、穿梭东西洋的一代才子,倒是在晚年颇有创造,正所谓“夕阳无限好”了。在我看来,虽然以官宦生涯为稻粱谋,但商氏一生造就,仍在文艺方面,归总言之,曰:诗学书画。

所谓“诗”者,原本是那代文人的入手功夫。那些靠举人进士的,不会吟诗作赋,又如何使得?但商氏之诗不乏忧国忧民,颇有老杜遗风,未尝不可以“诗史”视之,《感愤》云:“惊看砧肉供刀俎,忍撤藩篱逼冀燕。”自是对国势忧心忡忡,再加一句“长蛇封豕欲难填”,日寇之侵略者形象则惟妙惟肖矣。同样,他对国民党亦殊无好感,一笔“斗米需钱百万多”则将其时之“苛政猛于虎”形容得淋漓尽致。

商氏的学问渊雅,在德虽不过一汉语讲师职,但其品行学问深得德人敬重。但由于特殊的时代背景限制,当然未受严格的学术训练。其著书立说,亦主要是1950年代后的事,所重在“科举考试”方面。《清代科举考试述录》因其亲历,故能体贴,材料翔实而条理清晰,亦颇难能。《太平天国科举考试纪略》则能澄清一些比较模糊的问题,亦受学界重视。(参见商衍鎏:《清代科举考试述录》,北京:三联书店,1958年。商衍鎏:《太平天国科举考试纪略》,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

那个时代的学子练书法是很自然的事,但像商氏之书画兼通且精,却亦不多见。商衍鎏楷书初学褚、颜,颇为用功;中年以后风格一变,而向草书,他的方法仍是从章草下手,勤习名家范本,努力使书体变化自如。花甲之后,渐成自家风格,论者认为商氏书法兼具颜鲁公的沉着端庄、褚河南的秀劲超逸。行书尤见神韵潇洒,刚柔相济而又意趣盎然,非凡品可比。

商衍鎏还善画,尤喜画竹,传世作品虽不多,但幅幅风格独特,既挺拔多姿而又不乏清新,很有特点。当然,商氏画竹,重其精神,故时有咏诗,以其贞毅品格而自励。日后他编《商衍鎏诗书画集》(1962年影印),选诗400首、书画26幅、画论(《画竹一得浅说》)1篇,亲自缮写而影印出版,亦为书林佳话。

商衍鎏自己的生命轨迹,正反映了那个大动荡背景下,士人在政治与文化双重身份中不得不苦苦挣扎的痛苦原相。话说回来,老人一生虽不得志,但其二子具成大名。长子商承祖留德获博士学位,后以德语文学专家显,次子商承祚以古文字学家而享大名。一为南京大学教授,一为中山大学教授,再显书香门第的风采,而其家教之功当不可没也。商衍鎏对二子的人生方向从未有明确的指示,只有一条要求:不要做官。在他看来,宦海浮沉,一朝天子一朝臣,风险实在太多,而且一旦不慎甚至会影响到品德(吴真《中国末代探花的五代传奇》)。从商氏兄弟的日后作为来看,他们学术成就或有高下之分,但老父的家训,他们是做到了的。

商氏晚年定居岭南,而陈寅恪亦在中山大学,都是名族望人,双方或许不无来往。以商氏之才识,设若一生恒“以学为治”或“以教为业”,成就当不止于此。这一点,从比他年长的蔡元培或比他年弱的陈寅恪身上都可以看出来,这两人也先后留德,或为学术(教育)领袖,或成学术大师,都以文人之身做下了很大的功业,说“名动青史”(学术史)当不为过。不过,世事变迁,人随时流,很难以一定之标去衡量那个时代之人。对商衍鎏而言,有如“双子星座”的两个儿子已觉得很是自豪了吧?“生子当如孙仲谋”,在衍鎏先生心头未必不有这样的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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