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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冠华在弥留之际

2006-01-25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罗银胜 我有话说

1982年初,乔冠华肺部癌症复发,并转移到颈部,病情极为严重。住院后,医生都认为他的生命最多只能维持3―6个月,医院也已发出病危通知。

但是爱情创造了奇迹,经过医生的精心治疗和章含之的精心护理,乔冠华肺部的癌变暂时得到控制。9月底,他便出院了。这年12月27日,他为自己的国际述评集写了一千多字的《自序》,交外交部所属的世界知识出版社出版,遗憾的是,这本集子直到1984年才问世,他生前未能亲眼看到。与此同时,乔冠华还把他1971年至1976年的诗作,工工整整抄了一遍,并作了大量的注释,计得诗35首,自己留作纪念。他还口述了自传(部分),由夫人章含之录音整理,在他逝世后发表。

在此之前的1982年12月22日下午,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的胡耀邦委托习仲勋、陈丕显两人,在中南海约见乔冠华和章含之夫妇,会见时气氛十分亲切,谈了许多往事,他们两位详细询问了乔冠华的病情,最后习仲勋代表中央说:“过去的事情一风吹了,一笔勾销。你是党内老同志,受点委屈要想得开。”

陈丕显还讲了自己受过的不公正对待,说道:“我们入党几十年,差不多都经过这样、那样的挫折,受过委屈,你也不要计较了。你有那么多丰富的外交工作经验,还要为党的外交事业多作工作。”

他们两位还征求乔冠华对工作的意见,说:“外交战线需要你发挥作用,十天半月就可以定了。”乔冠华听了非常激动,尽管当时他知道自己癌症已经扩散,但他仍然说:“虽然我病了,我还是渴望投身工作,最后为党做些贡献。”

后来听说出现了这样那样的阻力,最后,乔冠华被中国人民对外友好协会聘为顾问,章含之任对外友协常务理事。

1983年4月24日,清华大学1933年毕业校友举行50周年联欢活动,乔冠华也收到了请柬,此时他卧病在床,只得写了封信,让章含之送交清华大学联欢活动主持人尚传道。

1983年夏天,乔冠华颈部和肺部转移的病灶再次复发,而且来势凶猛。北京医院的会诊表明现代先进的医疗手段已经无法抑制他体内癌细胞的侵蚀。

1983年的8月已尽,暑热渐退,但乔冠华的身体已日益明显地衰弱下去。他的坚强是难以置信的。天天去北京医院接受放射治疗,还坚持天天要散步。病灶发展很快,刘明远主任想尽办法也难以控制。冠华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他要求医生一点都不要向他隐瞒病情。如果那时有人在治疗室见到他,亲耳听他与刘大夫和护士谈笑风生,谁也无法猜到他是个身患绝症只剩下五十多天生命的人。8月19日,老朋友杜修贤、唐理奎带了照相机来访,为乔氏夫妇照了最后一次合影。其中的一张后来制成瓷版,放在客厅里,没有人相信那是距他逝世34天前的留影。

只有夫人深知乔冠华内心隐藏的痛苦和他与癌症顽强战斗的毅力。他因为肺部的病灶经常咳嗽,他因为前列腺的苦恼,夜间睡不好觉。夫人每晚至少起来两次照顾他。而到了白天,两人都显得轻松,显得乐观。

章含之知道夫妇间在互相“欺骗”,他们都想把最大的痛苦留给自己,把最大的希望留给对方。但有时候,他们又难以把自己的真情完全隐藏。有一天深夜,乔冠华咳得厉害。夫人给他倒温开水,又扶他坐起来。他喘息稍停,要夫人坐到他身边。他抚摸着夫人的手说:

“我觉得对不住你,这样地苦了你。”

章含之心里很酸,却假作镇静说:

“不要这样想。我们既然走到一起,就要一起奋斗,把病治好。”

乔冠华点点头说:“我知道你把我的生命看得比你自己的还重。我心里都明白,不知如何对你说。我有时自责,当初和你结婚是否太自私了。你还那么年轻。现在为了你,我也要治这病。”

夫人的泪水终于禁不住了,她抽泣着说:“还记得吗?我们结婚那天晚上,对着月亮,说过我喜欢教堂的婚礼,因为那是一种最神圣的诺言:要与另一个人终生相伴,‘不论富贵或贫贱,不论健康或疾病,我将永远安慰你,照顾你,忠贞不渝。”

乔冠华替章含之抹去泪水,深深地叹息,他说:

“没有你,这几年不知是否能过得来。我只是常内疚你为我牺牲太多!”

章含之后来回想,她和丈夫之间,一直到乔冠华临终,他们都从未说过“死”这个字。他们只想谈“生”,谈生的希望,生的欢乐。

因此他们也从不谈死前的遗嘱或身后的遗愿。即使到他弥留之际的那个心碎的中秋夜,在他短暂的清醒时,他也许想说点嘱咐的话,章含之却阻止了他,仍然想给他以中秋夜的温馨,让他带着对生的希冀离开人世。

最终的日子终于来临了!

9月2日晚饭后,章含之在院子里忙碌完后,回到书房时,看见乔冠华神色不对。他正在凝视自己咳在瓷杯中的痰。见她进来,他马上装着若无其事地拿着瓷杯进了洗手间。夫人意识到出了什么事,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没事,我上厕所。”夫人听见他把瓷杯倒了,换了清水出来,回到沙发里坐下。

过了一会儿,乔冠华又咳起来,咳得很猛。他往瓷杯中吐痰,吐一口就捂住盖子,说什么也不让章含之看。但最后,他已无力遮掩,夫人接过杯子,杯中都是一口口带鲜血的痰!

章含之顿时感到全身血液往头上冲,瘫在他面前的沙发凳上,禁不住全身发抖。乔冠华反而安慰她说以前也吐血,大概是肺结核犯了。她知道不是,说马上要去医院。他不肯,一定要到第二天早上。

这一夜,乔冠华没有怎么睡,咳出了许多血痰。他要夫人到他大床上陪他靠在身后垫着的枕头上,他一直握着她的手。她后来一直在想,9月2日那个晚上,自己真是慌乱极了,可是乔冠华一定是很清醒的。他一定清楚地知道这一次一旦进了医院恐怕再也回不到他这个万般眷恋的家了,所以这一夜他是无论如何要在家里和夫人相依相伴度过的。

自从乔冠华病重之后,夫人在卧室大床边上搭了一个小床,以便照顾他。但这天夜里,他要夫人回到大床上,陪伴他坐了大半夜。

乔冠华最后一次在北京医院只住了20天,就再没有能够回家!

在他最后异常清醒的一段时间里,许多朋友知道他病危的消息,纷纷赶来看他。

9月21日下午,习仲勋代表中央到医院探望乔冠华,章含之凑在丈夫耳边说:

“仲勋同志来看你了,你有什么话要对中央讲,是不是都对仲勋同志说说?”

可乔冠华只是笑着对习仲勋说:

“谢谢你来看我!”然后侧过头来,轻声对着章含之说:

“不说了,什么都不用说了。”

只有章含之明白他的意思,一切已迟,生命已到尽头,何必再说。夫人知道他的心是坦然的,他也是凄凉的。

章含之送走习仲勋,见夏衍急匆匆拄着拐杖走来,她赶紧请夏衍进病房。乔冠华见了夏衍,脸上泛出一阵喜悦,他拉住夏衍的手,不等夏衍开口,就清楚地说:

“两次,1958年我就说过‘留取丹心照汗青’。1968年,你进去了(指进牛棚)。我没有更多要说,还是这两句话:‘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这段完整的话,是乔冠华留在人间的最后遗言。他说的“两次”,一次是1958年,他在外交部被错误批判为犯右倾机会主义错误,受了“党内严重警告处分”;另一次就是1976年的冤屈,使他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然而,不管他遭受了多少磨难,他对党、对人民、对国家却一片丹心,痴心不改,始终不渝!岁月的流逝,不会使乔冠华的赤胆忠心黯然失色,反而会越来越光照人间,历久而弥新……

这天晚上,是乔冠华在人间度过的最后一个中秋。这天白天,章含之请司机张凤午从北京饭店买来两块月饼,守候在乔冠华的身边。

半夜三点多,当章含之趴在床沿上昏昏沉沉似睡非睡时,她感觉他无力的手在抚摸她的头发。她猛醒过来,抬头看,乔冠华微微地睁开眼睛,张嘴想要说话,章含之为他擦脸,喂他喝了几口水,此时他精神似乎好了一些,举手示意章含之坐在床沿边的椅子上。他握住她的手,只见嘴唇在动,竭力想说话,却只有喉头沙哑的声音,不能成语,听不清说的什么。章含之把一块月饼切成两半拿到床前,对他说:“今天是中秋节,我买了月饼,我们分一块,你尝尝。”

乔冠华听懂了,他艰难地微微一笑。章含之把半块月饼送到他唇边,他动了一下嘴唇,碰了碰月饼,点头表示他尝过了,又示意让章含之吃。章含之咬了一口,却难以下咽。乔冠华用颤抖的手指指章含之,又指指自己,嘴唇不断在颤动,章含之把耳朵凑在他唇边,听到喉咙里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你……,我……,10年……”接下去听不清了。乔冠华又用无力的手比划着,章含之明白了他的意思:“你和我,10年了,苦了你。我要说的话,你都明白。”

章含之见他如此吃力,心都碎了。她用手巾为乔冠华擦汗,猛然发现他眼角滚动着两粒清莹的泪珠,正悄悄地滴落枕上。

乔冠华是个坚强的人,一生很少流泪。此时此刻,他知道诀别即在眼前,他难舍夫妇10年的患难情意。夫人知道他有千言万语,此时却无法说出来。夫人强忍泪水,伏在他耳边说:“我一切都知道。你会好起来的。不要说了,你想说的一切我都明白。”乔冠华宽慰地点点头,不久又陷入昏迷。

9月22日清晨,天气特别晴朗。上午9点多钟,乔冠华突然异常清醒,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吧。他睁开眼睛,竟同平时无大差异,只是讲话吃力。他指指窗外的阳光,微笑着轻轻对夫人说:“好!”夫人一时兴奋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章含之以为奇迹又出现了,慌慌张张地说:“你今天真好!你要好了!”他也笑了。

这时,何英夫妇进来看望乔冠华。他都听清了他们对他的慰问,还带着往常的笑容举起手打招呼,说:“谢谢你们!”

他们走后,章含之说:“你累了吧!喝点白蛋白好吗?”他说:“好!”

章含之去冲了一小壶白蛋白,小心地扶起他的头,把它枕在自己的左臂上,用右手喂他喝蛋白水。他非常安详、平和,微带笑意一口口从夫人手中喝蛋白水。夫人问他觉得怎样,他说:“好!”但就在他喝了六七口之后,他无声无息突然停止了,他闭上双眼像突然睡着了,只是没有呼吸!

章含之慌忙抽出左臂去打紧急铃。护士小殷马上来了。章含之急得声音发颤,问小殷这是怎么回事。小殷是乔冠华最信赖的护士,此时她丰富的经验已告诉她最后时刻已经来临。

后来的事情,章含之怎么也想不起来,只记得自己趴在丈夫身上大哭,只记得自己被架出了病房。抢救时,顾主任、钱主任、沈主任、李护士长及部分护士参加。终于抢救无效,于上午10时40分逝世,终年70岁。

乔冠华走的时候什么痛苦也没有,非常安详,也许这是对他好人的一种回报。

人们没有让章含之送乔冠华去太平间。她悲痛得已不记得谁把她送回家的。但进了家门,她就意识到丈夫再也回不来了。

那真是悲痛欲绝,章含之只想吃两瓶“速可眠”,一了百了。

第一个闻讯赶来看章含之的是杜修贤,是他把章含之从死神那里拉回来的。他看章含之神情痴呆,躺在床上默默流泪,他没有说劝慰的话,却声色俱厉地对她说:“你不要这样躺着,你要起来!你是不是想死?你不能死,也不能这样不振!陈老总不幸过早死了,张茜一定是没有挺过那一关,不到两年也去世了。她如果不死,一定有许多话要替老总说。可惜她那么快就死了!”

章含之一惊,但仍说:“老杜,我没有力气了,活不下去了!”他却说:“没有什么活不下去的,你要为老乔活下去!”

此时的章含之泪如雨下,但却下床站起来了。

1983年9月23日,乔冠华在北京病逝的次日,《人民日报》第四版刊登了一则电讯:

新华社北京9月22日电:中国人民对外友好协会顾问乔冠华同志因患肺癌,于今日上午10时40分在北京逝世,终年70岁。

这短短40余字的讣告,没有关于乔冠华生平的介绍,也没有对他一生功过的评价。

(摘自《乔冠华全传――红色外交家的悲喜人生》,罗银胜著,东方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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