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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业遗产:回忆一个时代

2006-07-19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本报记者 韩晓东 我有话说

大工业生产时代的象征正在成为遥远的绝响

再过不

到5个月,老王师傅就可以办理正式退休手续了。老王师傅是(也许应该用“曾经是”)首钢带钢厂的一名普通木模工,18岁起学徒,20岁进了工厂,一干就是30多年。直到5年前,他被单位动员“内退”回到了家中,先后“内退”的还有他的大部分车间同事,各自回家后,他们之间就很少联系。正式退休后,每个月他们每个人可以多领几百元钱,说起这些,老王师傅轻轻地“哼”了一声。

带钢厂位于北京南四环大红门一带,如今厂区只剩下了一间破旧的车间和一小段废弃的铁轨,其余19万平方米的土地,已经被改建成大红门集美家居大世界,两座巨大的建筑物里,经营着各类建筑材料和各式家具。卖场楼前的空地上,停放了上百辆被漆成紫红色的金杯中巴车,那是家居大世界的免费班车,这些车四通八达,几乎能够覆盖北京城的南半城区,相当于又勾织了半个公交系统。而在十年前,这里交通并不方便,老王师傅每天都要骑车40多分钟上下班,风雨无阻。

带钢厂四周,原本有木材厂、煤厂和其他一些工厂,在最近几年已变成大片大片的商品房住宅区,其销售均价在短短的不到3年的时间里翻了一倍,即便是翻番前的价格,也是节俭了大半辈子的老王师傅无力承受的。现在,传统意义上被老北京人视为最不适合居住的这一地区,几乎每个新楼盘开盘发售,都会出现极为火爆的抢购场面。

老王师傅继续居住在老城区的平房里,那些最能代表北京特色的老四合院,绝大部分多年以前就已变成大杂院,传统的格局荡然无存。很多人愿意把这些平房区称之为“城中村”,这里居住了大量如老王师傅一般从工厂里提前退下来的老工人而不是农民。他们中的很多人,用了几年时间也无法从“失重”的状态中恢复过来―――人生仿佛一下子停顿下来,没有人再需要你做什么,时间宽裕地让人绝望。他们每天在胡同里进进出出,仿佛提前进入了老年生活。如果有外地商贩蹬着板车进到胡同里卖菜,他们又经常会伙同一帮老头老太太,嫌菜不新鲜吧,嫌价格太高吧,围着人家数落一顿,最后什么也不买,还都把自己气得够呛。当然也有很多人终于放下脸面,去经营一些从来不屑的小本生意或者找一些零工,其中的辛苦恐怕只有他们自己才能体味。这些人里,女性反而要比男性多。

   青啤1903年建厂时的老电机

中国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向商业社会转型对传统工业生产的颠覆是如此迅猛而又全面,它已经影响和改变了新老两代人的生活和意识。

老李师傅从京棉三厂电工组内退下来之后,拗不过老伴和孩子的劝说,搬回京郊顺义老家。厂子里分配给自己的两居室宿舍,顺利成章租给了在附近工作的外省青年。老李师傅是那么地挑剔,面相恶的不成,口音重的不成,甚至着装光鲜的也不成……也许是不愿面对从工作到生活全方位被愣头愣脑的年轻人“驱逐出境”的现实吧,总之他的傲慢使得最先看房的几拨儿人愤愤而去,直到子女出面,才把房顺利地租了出去。京棉三厂所属的京棉集团也要搬去顺义了,腾出来的空地也将兴建商品房和写字楼。不久前集团一间纺织车间不慎失火,集团称车间已停产,“里面已经没什么东西,不会带来多少损失”。

现在租住在老李房子里的小孙,是离此不远的光华路一座写字楼里一家法国IT公司的程序员,他毕业于附近一所工业大学,所学的则是机械设计。在我们国家上个世纪50年代创立的一些理工科院校里,机械系基本上又被称作一系,其中既有建系最早的原因,通常也跟规模有关。一系的教学水平曾经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这些院校的社会声誉,但是现在,计算机系则正在替代这项功能。小孙的同班同学中,只有很少的一部分人从事着与所学专业相关的工作,甚至在他们考入大学的那一年,有的人就已经模糊地意识到,自己不需要在这个专业里“浪费时间”。小孙至今还记得毕业前的金工实习,那是在北京一家著名的内燃机生产厂里。他和同学们直到进了车间,才会换上膝盖和屁股缝了一圈圈针脚就像是靶子的工装裤,女生还被要求把头发全都塞到工帽里。有限的工人师傅有一搭无一搭地带着他们作业,离规定的午饭时间还有几分钟,他们已经敲着饭盒准备去食堂了。小孙说他那会儿最怕食堂提供的午餐是馅饼,因为总忍不住要把馅饼里沁出的油同车床上的机油联系起来。吃饭的时候师父说起厂子花费几亿元引进的生产线,至今仍暴弃在露天空地上,那些话就像梦境一样不真实。

  三

小孙和女友住在一起,他们两个都出生在1978年,与房东的小女儿同年。老王师傅和老李师傅们的子辈,多出生于上个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在他们的儿时记忆里,停电是经常的事情。那时国家的电力能源并不充裕,首要供应工业生产使用。于是在他们的印象里,工厂似乎永不停转,父母永远都在加班,那时候中国人似乎什么都缺,工厂生产出来的一切产品很快就会消失在全民需求的汪洋大海里。可是似乎每座城市却都只有一座百货大楼,不像现在,尽管家家都有数不清的各式物件,商厦、商城甚至ShoppingMall这些听上去带有恐龙属性的庞然大物,还要被归入“商圈”才会罢休。

老王师傅结婚的时候,能有上海出产的自行车、缝纫机和手表作为嫁妆或是彩礼,丝毫不亚于如今的三居室与私家车,甚至一对铁皮暖瓶都是十分厚重的贺礼。那是工业生产的黄金年代。能够进入工厂工作,是引人艳羡的事情。带钢厂曾经有过几年的辉煌,在别人还拿着七八十、百多块工资的时候,老王师傅一度每个月能领到1000多块钱的工资和奖金,以致他的街坊至今还在表达着夸张的羡慕:“那时候我们哪儿听说过有存钱的啊!”

等到那些70年代末、80年代初出生的孩子逐渐长大,工厂对他们早已失去了吸引力。如果仅仅是在一家国营企业当一名普通工人,谈恋爱会明显底气不足;而一旦在公交车上看到二十出头的售票员,很多人都会觉得惋惜。写字楼正在取代工厂,城市里所有的年轻人都在拼命学习英语和计算机,以避免不能进入写字楼的命运。

 钱塘江大桥历史照片  山东的小孙北上来了北京,他的几个要好的小学同学,则在高中毕业几年后南下去了深圳,他们和更多来自五湖四海的农村小伙、姑娘们,在东莞、在顺德、在珠海,在一切有私营服装加工厂、电子配件生产厂的地方,日复一日地重复劳作,源源不断向世界各地输出T恤衫、收音机、打火机和会晃着屁股唱歌的玩偶。

但是,这一派繁荣与老王师傅、老李师傅无关,属于他们的工厂,已经和正在萧条。进入上世纪90年代以来,全世界都在说,工业时代已成为过去。

城市的迅速膨胀,使得原本处于边缘的工厂很快被包入城区,它们的破旧与冷清尤其同周围的氛围格格不入。曾经被喻为“心脏”的它们,如今却被视作“肿瘤”,人们对于它的背弃,丝毫不亚于当初对它的憧憬与欢迎。呆板的厂房和突兀的烟囱,由钢筋和水泥堆砌的单调的工业建筑很难获得审美认同,而轰鸣的机器噪音和难以避免的污染等等这些反自然的元素更让人增加了对它的反感。然而在精明的房地产开发商眼里,这里却是一片片拆迁成本较低的“黄金地带”,在这样的合谋下,在沈阳、在北京、在上海,大片大片的老工厂拆改进行得如火如荼。当离别注定成为惟一的选择时,告别的姿势又能有哪些呢?

  四

青岛市登州路56号,青岛啤酒厂1903年在此建立。临街的三层仿欧古典建筑,也许是国内目前惟一的德式工业建筑,老厂区内的红色厂房,如今已成为青啤博物馆,在那里边,100年前的老设备被保护起来供人参观,但如果通上电,它们仍能够轰隆隆地转动起来。这些老设备的心脏―――一组西门子电机,尽管生产于1896年,却一直完好地使用到1995年。这是世界上现存最早的西门子公司生产的电机,连德国西门子公司也没有这么老的设备。西门子公司曾经一度想用一套现代化的生产线来交换这台电机,但被青啤人婉拒了。

老厂区和老设备在1995年停用后被放置在一边,当时有人提议说要拆除,但是遭到反对。

2001年,为筹备百年庆典,青啤开始创意设计博物馆,建馆小组先后考察了美国、日本、荷兰、德国、丹麦等国家的一些国际大型啤酒集团的博物馆,投资近4000万元正式启动建馆项目。青啤博物馆于2003年8月15日落成开放,相对于青啤百年的历史,它还只是一个新生儿,但是里面却陈列了德国人建厂时使用的照明灯、酒精炉、测糖表、机器零部件、厂区图纸等当时的实物;日本人经营时期能装6升啤酒的酒瓶、压啤酒盖的撸子、洗瓶机、杀菌机、贴标机、装酒机、木质办公桌等等,百年历史触手可及。

博物馆市场部经理高红英随口列举了多位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参观者,在这些人里,有美国俄勒岗州的大船商,他在参观以后,感叹地说:“我来了,我看了,我被青啤征服了。”联邦快递、肯德基、美洲航空、美国广播公司等世界顶级企业高层管理者《财富》500强企业精神导师弗朗西斯・麦奎尔原本对类似的“例行参观”并不感冒,却在看到百年老设备后十分兴奋,他说:“在这里,我不仅学到了青岛啤酒的历史,学到了青岛的历史,还学到了中国的历史。”他说以后一定要专程再来一次,在馆里整整待24个小时。2004年春节期间,青岛市友好伙伴城市德国曼海姆市市长、青岛市荣誉市民诺伯特・埃格尔博士一行参观完毕,对青啤博物馆感慨不已,他说自己城市的橡树啤酒厂已有325年的历史,却没有这样规模的博物馆,也没有这么多有价值的宝物,“应该让曼海姆市所有的啤酒厂都来看看,学习青岛啤酒博物馆。”高红英在复述这些话的时候充满了自豪,她说在她眼里那些老厂区老设备都是“无价之宝”,“无论多少钱都换不来”。她还介绍说很多来参观的外国朋友都纷纷要求来当义工,这让她愈发增加了对自己所服务的博物馆的自豪和热爱。

2006年4月18日,即国际古迹遗址日当天,青岛啤酒厂早期建筑入选第六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名录,同批入选的还有8处近现代工业遗产,分别是黄崖洞兵工厂旧址、中东铁路建筑群、汉冶萍煤铁厂矿旧址、石龙坝水电站、个旧鸡街火车站、钱塘江大桥、酒泉卫星发射中心导弹卫星发射场遗址和南通大生纱厂。2006年国际古迹遗址日的主题是“重视并保护工业遗产”。

工业遗产保护一时大热。

  五

19世纪末期,英国最早出现了“工业考古学”,直到1950年代,这一术语才流行起来,它不同于一般出土文物的考古,而是强调对近250年来的工业革命与工业大发展时期物质性的工业遗迹和遗物进行记录和保护。深圳大学旅游科学研究所副教授李蕾蕾在自己的论文《逆工业化与工业遗产旅游开发:德国鲁尔区的实践过程与开发模式》中写到:“工业考古学的发展推动了人们的‘工业遗产’意识,以博物馆形式,特别是科学、技术、铁路博物馆形式保护了大量的工业文物,满足并吸引了部分具有特殊兴趣的人们的旅行和观光,从而使工业遗产旅游得到了最初的发展。”她在文中还对“工业遗产旅游”进行了概括:在废弃的工业旧址上,通过保护和再利用原有的工业机器、生产设备、厂房建筑等等,改造成一种能够吸引现代人们了解工业文化和文明,同时具有独特的观光、休闲和旅游功能的新方式。它属于广义的、还包括工厂观光的工业旅游。

如今,论述德国鲁尔区从传统工业区成功转型成为工业遗产旅游项目典型案例的文章数不胜数,但是却少有人关注鲁尔区工业遗产旅游概念的形成与接受过程,李蕾蕾的论文涉及到了这一点,从她的论述里,我们也许可以获得更多的与我们这个时代更为贴切的参考信息:“工业遗产旅游概念的形成和接受过程,在德国经历了多年的怀疑和犹豫,当人们开始思考对工业废弃地和工业空置建筑的处理、再利用时,总是在最后一刻才意识到旅游开发的价值和用途。根据本人的访谈调研,鲁尔区的这个过程长达10多年之久”。在她的描述中,这一过程大致分成4个阶段:1否定与排斥阶段,在这一时期,鲁尔区的人们主要进行以清除旧工厂为主的更新和改造实践。2迷茫阶段,虽然人们对新建设充满希望,的确有些新产业在清理过了的原来的工业废弃地上得到了发展,但仍然还有大量的工业废弃地等待处理,原有的办法并不能填满和置换所有的工业废弃地,而彻底清除工业废弃地也是一个成本高昂的工程,甚至还需要有特别的技术方案。3谨慎尝试阶段,人们在别无他法的情况下,开始将一些部分尚未清除的旧厂房和工业废弃设施,开辟为休闲和其他用途,工业废弃地的再开发以及旅游开发得到了谨慎、零星和初步的发展。4战略化阶段,“工业遗产旅游之路”RI(routeindustriecultural)的策划出炉,使鲁尔区的工业遗产旅游,从零星景点的独立开发,走向了一个区域性的旅游目的地的战略开发。

如今,覆盖4000多平方公里的土地、500多万人口的区域性社会实践工程,已成为德国鲁尔区之环境综合治理、经济结构转型、社会空间重构以及迈向后工业、后现代社会发展的引人注目的表征,它不断被引用,以参照其他地区工业化和现代化进程中正面临的问题。

我们国家对老厂区的保护,经常被提起的还有北京的“798”工厂和上海140岁的江南造船厂。前者由于从2002年开始一批艺术家和文化机构的进驻,已经逐渐发展成为画廊、艺术中心、艺术家工作室、设计公司、餐饮酒吧等各种空间的聚合,成为“北京的一张城市名片”。后者因为被规划为建设成工业博物馆,并且由于有“中国近代工业发源地”的特殊身份,也在近一段时间屡屡为媒体关注。

北京大学景观设计学研究院院长俞孔坚对简・雅各布斯的著作《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推崇备至,并将其称之为“曾经是,现在仍然是一面高悬在城市上空的明镜”,他十分赞同雅各布斯所宣扬的“城市的本质在于其多样性,城市的活力来源于多样性,城市规划的目的在于催生和协调多种功用来满足不同人的多样而复杂的需求”的理论,在他看来,“798”旧有的工业生产退出腾让出来有别于日常生活的独特空间,为艺术家的个性设计和创造提供了非同寻常的体验,老建筑中的历史元素,给空间带来的非物质的氛围,也是新的建筑无法给予的。

俞孔坚还是中山岐江公园的设计者,他的设计,提供了改建成为博览馆或会展中心、开发工业遗产旅游、规划兴建或自发生成创意产业园区外,工业遗产保护的另一种形式―――将工业用地改造成城市开放空间。中山岐江公园原为粤中造船厂,是地方性中小规模造船厂,地处南亚热带,始建于1953年,1999年破产,2001年改造为综合性城市开放空间,供市民开展休闲游憩活动。改造过程中利用厂区遗存,例如烟囱、龙门吊等,同时掺插以现代景观环境小品,运用景观设计学的处理手法,展现了产业美学特征。设计保留了场地原有的榕树,驳岸处理、植物栽植等方面也体现自然、生态的原则。有别于“798”建筑空间里新旧主人生硬的更迭,中山岐江公园为当地市民留下了一个精神缓冲带,联系过去与未来,重建了土地和人的联系。这也是俞孔坚一贯的景观设计主张:注重城市生态健康,注重人与土地、与城市的关系和谐。

 

改造后的北京“798”工厂最大限度地保留了老车间原貌

 

1999年,32岁的王兵到中央新闻记录电影制片厂租了一部松下EZ1摄像机,开始记录沈阳老工业区铁西区的工人们生产生活的状况。2003年,长达9个小时的纪录片《铁西区》获法、日等国最佳纪录片奖。

影片分为《工厂》、《艳粉街》、《火车》3部分。第一部分《工厂》长达近四小时,记录该重工业区三家大型工厂最后阶段的正常工作和拆除,中间大段的是工人的劳动、休息、争斗、娱乐、嘱托、抱怨、彷徨、愤怒、热情、无奈、绝望、焦虑、感伤。

在接受媒体记者采访时,王兵说,“3个工厂就是我的主人公,是我影片的命运。”而实际上,工厂里的工人更是他所关注的对象,他说工厂停产,“对于工人来讲,首先是现在他们碰到了很大的命运转折,另外,它是比较集中化的,在一个特定的社会时期形成的一种生活关系。我想通过这个影片来寻找那个时期形成的人,他们是怎么生活的,他们的生活细节是什么样子的,他们的爱好是什么,比如天天在一个池子里洗澡,穿同样的衣服,用一样的饭盒,做一样的事情,谈一样的话题……从中你可以看到一个国家,在特定时期,人与人的生活关系和人的总体趋向。”

工业文明会留下遗迹,幸运的话,它们还会被保护下来。真正书写工业历史的人,也应该在历史中留有一笔。

青啤博物馆的高红英曾经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发酵车间的老工人每次面对新来的员工,都会问到同样的问题:“你父亲喜欢喝酒吗?”如果得到肯定的回答,他们就会语重心长地说:“那就好好爱护这些发酵池,它们是你父亲的老酒壶……”

工厂正离我们远去,工业文明正离我们远去,随之而去也许还有更多的东西。比如,老王师傅每到夏天总会向客人炫耀他那转了30多年的老风扇,也念念不忘自打结婚起一直用到去年终于漏掉的老炒锅,他信不过几乎所有现在生产的日用品,甚至一度接连十几天,每天早上都不得不坐在院子里,修补自行车的老车胎。

保护工业遗产,不应忽略了隐匿在历史陈迹之后的那个庞大的人群,他们,曾经是一个时代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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