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glish

履历表传奇

2006-07-19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卢晓蓉 我有话说
履历表,原本是填表人与制表方之间履行的一种手续。它所关注的只是填表者的个人经历、经验或见解,以及制表方对于其经历、经验或见解的客观认定,并无任何传奇故事可以制造出来。但在履历表被赋予了某些特权的前提条件下,它却能平地起风雷,演绎出意想不到的人间悲喜剧。

笔者有位知青时代的好友,在

其父亲被打成“右派分子”之后不久,她母亲为了孩子的前途,就和丈夫离了婚。她跟母亲过,并改随母姓,连名字也换了一个。可是履历表上的“右派分子”几个字却铁板钉钉没法换掉。在那个时代,你没有父亲可以,但不能没有“出身”,来历不明的“悬案”比其他任何证据确凿的罪案都可怕。又因为那时还讲究“家庭出身”从重不从轻,所以她虽然跟了母亲,“出身”还得随父亲。好友初中毕业成绩优秀表现出众,却因“出身不好”没能考上高中。为了改变自己的成分,她“自愿”报名下了农村。可无论她怎样战天斗地炼红心,地球都修理了好几个来回,却始终“修理”不了履历表上“右派分子”这几个字,脱不掉“划不清界限”的干系。到了知青上调回城的时候,她屡试屡败,忧心忡忡来找我拿主意。我冥思苦想了半天,突然茅塞顿开:你父母不是早已离婚了么?离婚,不就意味着划清界限了么?……她终于在历经十年磨难之后大彻大悟,于是便在履历表“家庭出身”栏里的“右派分子”之后,加了一个注脚:“父母早已离婚,从此没有往来”。以后的事情就顺理成章,她被招工回城,后来还上了大学,当了医生,现在是某医院的副院长。她的父母依然健在,并且已经复婚,正安享晚年。她说一辈子都感谢我给她出了这么个好主意。我却不好意思无功受禄。

即使是名牌大学,其履历表在作弄人方面也是不遑多让的。反“右”运动时,某名牌大学有位青年学生,中了“阳谋”的计,参与了大鸣大放。到占人口5%的“蛇”已引出“洞”,并遭一网打尽之时,他被告知戴上了“右派”帽子,毕业时被发配到一个偏远的西部城市落户。在“夹着尾巴”过了几十年非人生活之后,他终于迎来了给“右派分子”平反的那一天。于是兴冲冲找到上级主管部门呈交平反申请。哪知他得到的答复却是,在他大学毕业的履历表上,没有写上“右派分子”的结论,也就是说,他不在平反之列。可是他本人的一生,他的所有亲属的命运都已遭此株连;他周围的人们早已习惯了他的“右派分子”形象;这不是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吗?!困顿之中,他开始了证明自己是“右派分子”的艰难跋涉,但都无果而终。因为当年并没有把他“反”过去,现在也就没有理由将他“反”过来。最后还是母校的一位当职领导出于对他的同情,写了一个情况证明,才算了结了这桩历时近半个世纪的无头公案。不过他本人对此已无动于衷,因为这位无帽“右派”已被折腾得精神失常了。

我自己这一生究竟填了多少次履历表,已无从统计。但其中改写命运的几次,却记忆犹新。1965年我高中毕业,有缘填写了三份履历表。在那之前,我已经因为和所谓“资本家”祖父划不清界限而受到批判,所以领到第一张表后,我不敢造次,在报考大学的十个志愿栏里清一色填上了农业院校。没想到班主任奉学校的旨意,一而再地叫我改填第一志愿,先是改填北大化学系;后又改填清华建工系。还特别给我解释说,清华建工系才是全国最好的系。我当时受宠若惊到头脑有些犯傻,就像有人捉住杨白劳的拇指按手印一样照改不误。后来的结果是:我不仅没有考上北大、清华,甚至连其他九个农业院校也没考上。几年后,我有幸见到了最后那张履历表。在其中一个题为“此生是否录取”的栏目里,我的母校给我签署了这样的鉴定:“此生不宜录取。”我这才明白,当年班主任的种种姿态,只不过是为这个致命“判决”打的掩护。如今盛行的弄虚作假之风,或许正起源于此。

我1978年能考上大学,竟然也靠的是一张履历表。那年一个偶然的机会,让我这个超龄生,侥幸挤进了“文革”后的第二届高考。虽然复习时间不到两个月,但我深信肚子里残存的一点墨水,足以和那些“不学ABC,照样闹革命”的学弟学妹们比高低。真正使我感到棘手的还是如何填写高考履历表,深怕一步不慎就会重蹈覆辙。所以我极其低调地填报了十个志愿;在“家庭出身”栏里填写了父母的成分“职员”,而没有填“资本家”,因为那是强加在我祖父头上的。鉴于过去我每次所填的“职员”,都会被“好事者”修改为“资本家”,我这次便在“职员”后面先发制人地加了一句:“祖父卢作孚,生前任民生公司总经理。”没想到就像我那位好友得救于她的“注脚”一样,我迟疑再三加上的这句注释,也改写了我的后半生。原来,当年招生组的领队――我入学后的系主任,抗战时曾坐过民生公司的船到重庆避难,他念书的学校就在长江边上。每逢民生公司的轮船从学校门前驶过,他和同学们都会像今天的追星族一样跑去观看。所以当他蓦然见到“卢作孚”这三个字,顿时勾起了对青少年时代的回忆,也就“顺手”把我的履历表“勾”到了华东师范大学。那是我在“重点大学”栏里填写的唯一的外省学校,而且是最后一个志愿。那年我32岁。

我祖父也是在32岁那年,即1925年,填写了一张关乎他一生命运的履历表。那时已是少年中国学会会员的他,在当年“少年中国学会改组委员会调查表”中“对于目前内忧外患交迫的中国究抱何种主义”的栏目里这样写道:“1.彻底的改革教育,以‘青年的行为’为教育中心;2.以教育方法训练民众,为种种组织、种种经营,以改革政治,绝不利用已成之一部分势力推倒他一部分势力,但谋所以全融化之或全消灭之;3.以政治手腕逐渐限制资本之赢利及产业之继承,并提高工作之待遇,减少其时间,增加工作之人,直到凡人皆必工作而后已。”为了实现这份他亲手绘制的和谐社会的蓝图,他付出了艰苦卓绝的毕生代价。他所创造的巨大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至今还为人们所惊叹、所开发、所受用。

诚然,履历表能在某种意义上预示主人公后来的人生道路。但如果一张小小的履历表竟能如此操控和左右众生的命运,恐怕是连始作俑者自己都没有想到的吧。

手机光明网

光明网版权所有

光明日报社概况 | 关于光明网 | 报网动态 | 联系我们 | 法律声明 | 光明网邮箱 | 网站地图

光明网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