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郜元宝:犹在“二周”之间

2006-12-20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今年读书,主要还在“二周”之间。

年初为修订旧文《竹内好的鲁迅论》,重读了竹内好的《鲁迅》。这回是李冬木君完整的新译本,较诸当初读李心峰君的翻译,自然觉得分量更重。

当然也读了

韩石山先生的《少不读鲁迅老不读胡适》,并撰一文,与之捣乱。最近在网上看到他的回应,劝我和他一起“谦卑服善”。善哉!但有两件事情很有意思。我批评他非要在胡鲁之间妄分轩轾是无谓的,他却把我的意思歪曲为全盘否定胡适。又因我是胡的同乡,就罪加一等。其次,因为一些人只看见体制建设的重要而轻易抹杀思想文化建设的意义,说一切文化批评都是“在文化的脂肪上搔痒”,我忍不住讥笑这种一厢情愿的体制幻想为“在体制的脂肪上搔痒”,韩先生则把我的意思歪曲为反对一切体制改革,并追问:“如果有一天中国真要进行体制上的改革(中央领导同志的公开讲话中已露此端倪),你又何以自处?”我本来只是说他在胡鲁之间搞“文人比较学”是“一种破坏文化的逻辑”,现在看来,他的逻辑还不止这个。“你将何以自处?”这倒真要好好想想,才对得住劝人服善的韩先生。至于扬言“咱哥俩不定什么时候还会遇上的。到时候我们都不要手软”,这种从《水浒传》上学来的古老的恫吓,以及把我比作鲁研界某某,搂住不放,口口声声亲得不行,底下则磨什么嚯嚯的把戏,还在其次。

另一本与鲁迅有关的书,是早为学界所重的王宏志《重释信达雅》。王君研究20世纪中国翻译观,以鲁迅、周作人为据点,并不十分佩服翻译界的许多定论,识见超卓。今年5月他的《鲁迅与“左联”》出了大陆版,赶紧购得一本。又托友人从香港买到他的另外两本专著《历史的偶然――从香港看中国现代文学史》、《历史的沉重――从香港看中国大陆的香港史论述》。这四本书多采用习见而易得之材料,甄别分疏极用心,洵为史家正途。

从《历史的偶然》得知徐?到香港后写过《中国现代文学过眼录》,辗转借阅,颇感意外。徐是现代文学亲历者,又是40年代著名小说家,以此等身份写文学史,应充满感性和文坛独得之秘,但事实上该书全无这方面内容,只从理论上检讨几次重大论争,名为“文学过眼录”,实为文学批评史。但该书最无趣处也是最有趣处。四十年代走红的自由主义作家徐?在六、七十年代的香港竟然念念不忘左翼理论,充分说明左翼理论对当时文坛左、右两翼影响之深。这种影响对徐?是铭心刻骨的,以至于他了解左翼理论和左翼文坛内幕(如“左联”成立与解散的原委、鲁迅与毛的因缘以及由此造成的解放区和国统区左翼作家的分野)甚至超过许多吃左翼文学饭的教授学者。今天要了解左翼文学史,这位右翼作家的观点不可不看。尤其值得反思的,是当年的左翼理论对这位自由主义作家的持久刺激。再看时下新左朋友的文论,与左联创作宣言如出一辙,也就不足为怪了。

新版《鲁迅全集》是近年出版界的盛事,但朱正先生多次直言指瑕,始终不见主事者的应对,不免令人狐疑,所以暂取稍安毋躁政策,不去赶热闹。刘运峰先生所辑单行本《鲁迅全集补遗》是可以毫不犹豫买回来的。

今年读鲁,重点是《故事新编》。《理水》一篇,尤多会心。如今文化和文学似乎确实已经委以重任了,就像舜爷时代,民居竹排,“鸟头先生”之流还可以安居“文化山”上,从容进行“禹是一条虫”之类严肃的学术工程,且竟相以经费巨大来夸耀盛世学术的气魄。是鲁迅预见性特别强,还是历史仍然在某些地方顽固地打转?“油滑”的《故事新编》不知是否藏有答案。

研究鲁迅,自然要读周作人。但我天生鲁钝,至今吃不消“知堂体”(模仿知堂的张中行先生也在吃不消之列)。知堂学识渊博,趣味纯正,思想邃密,都不用说了,但若说他会写文章,写得比鲁迅还好,则无论如何不敢苟同。

“知堂体”的好处,莫过于胡适所谓“有什么话,说什么话;话怎么说,就怎么说”。这样直统统的写法,“白话皇帝”胡适运用起来固然顺手――他的思想本来就直统统――却并不适合知堂。他老先生肚肠要曲折得多。肚肠曲折,硬要说话直接,势必重叠,唠叨,而且费力。千字短文犹可,一旦长起来,就往往首尾不能照顾,甚至绕来绕去,不知所云了。

另外“絮语”也容易带来废话。现代散文谁的废话最多?我看当首推水兵出身而专治“杂学”的知堂翁。他的废话了无深意,亦缺少变化。变化多端固然还是废话,却比较能够让人吃得消。连废话也千篇一律,可就惨了。

比如写一篇序文,总要先摆足架子,说某某新著一书,因师生或别的什么关系请序,“不佞”因同样理由难以推辞,只好从命。时间飞快,到了交卷时仍旧一个大字未写。仔细一想也确实没有什么要讲,无奈已经答应,不能坏了人家好事,只好硬着头皮写下去,但须预告一下,免得读者和求序者期望过高。这是知堂序文典型的废话式开头,窃以为完全可以整个删去的。跟着笔锋一转,说关于某个问题,若干年前就讲过了,如今并无新见,故不妨照抄一段旧文。旧文抄毕,笔锋又一转,说其实也不必看“不佞”并不高明的旧文,同样的意思,某某外国或古代作者早就讲过了,比“不佞”讲得更好。于是又来一段外文的译介或古文的抄袭。最后终于回到开头摆好的架子:你看看,叫你不要逼我写序,偏偏不听,如今序文写成这样子,责任可就不在“不佞”了!

这样唐突知堂,怕也冒犯了众知堂谜们,然而没办法,实在喜欢鲁迅的精壮省净,难以接受如此“絮语”。文章毕竟与讲话不同,况且知堂崇尚的机智俏皮的英国随笔也并不完全是絮语式的,更多还是发挥了文字所固有的技巧。

抛开文章样式而论思想,则对于知堂,实不可因文费思,也不必因人废言。“五四”时期披荆斩棘,奠定新文学理论,固然早为史家肯定。就是三十年代中期以至附逆后通常所谓消极反动期,也有独到之见和甚深的忧患。

比如两次论述明代文学。30年代初推崇公安派的“性灵”,30年代中期以后却大讲东林党的末流。前者以性灵反“载道”,容易理解。后者就不太容易理解,因为所揭发的,乃是中国思想最缺乏自觉的一条惯例,即清流到了后来必然成为招牌,而为无数不肖者所趁,变得恶浊不堪。极端的例子,就是鲁迅也曾举过的“时敏”的闹剧。此君官至兵科给事中,江西督漕,而归降李闯时的见面礼,竟是遮道大呼“吾东林时敏也”,冀得大用。对文坛政界的“豪语”与“慷慨党”,鲁迅始终保持高度警惕,知堂无此泼辣,明明有所讥刺,也不敢直唾其面。亦惟如此,他的儒弱的隐忧更显出一种无可奈何的预见力。三、四十年代,对即将到来的破坏最具预见力的有两人,一是知堂,另一个就是张爱玲。

躲在好看的招牌底下遂其私欲,恰恰好看的招牌又确实可以跨越时代而恒久吃香,所以巧滑之辈,历代皆有。比如现代的左翼何尝不是一块好招牌,但这以后,无论新左或老左就总能得到或自以为可以得到更多的便宜。喜欢利用好招牌的人必然不能容忍打破招牌,必欲一统而后快。知堂揭发明季东林末流丑态,又说读史者容易变成太乙真人,在许多今人身上看见过去的鬼影,实在沉痛愤激而近于绝望。

止庵校订的“周作人自编文集”35卷早就购得,却一直没有勇气通读,前一阵子抽空在每本书脊上标明创作年代,即使没有勇气顺流而下地通读,也可以按照著作年代,随时取读其中的某卷。

胡适在“五四”时期推重周氏兄弟,陈独秀直到晚年还高度肯定鲁迅思想独立与文采斐然,郁达夫对他们则始终表示景仰,这都是现代文坛的佳话。倘若不为浮华所蔽,稍稍看到社会思想背后的历史潜流,则读现代文学和思想史者,无论新书、新说、奇人、异事如何热闹,不忘出入于“二周”之间,记住他们投向历史与人心深处的目光,仍是相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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