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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疾病与死亡的黑暗

2007-07-18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赵柏田 我有话说

在汉堡通往瑞士阿尔卑斯山的火车上,一间小小的软席车厢里,坐着年轻的工程师汉斯・卡斯托普,他随身带着一只鳄鱼皮的手提包,冬大衣挂在车厢的衣钩

上,他的腿上盖着一条苏格兰格子呢旅行毯,身旁有一本打开的书,书名叫《远洋船舶》,此行他是去山上的贝尔霍夫疗养院看望生病的表兄……这是小说《魔山》的开头。载着汉斯的火车不断升高,把他同习以为常的山下生活分开,在此我们看到空间显示出人们通常以为时间才有的力量(空间本身成为时间的一种形式),拉开了空间和时间一样造成遗忘,曼在这里停止了叙事让思想浮现:“空间是使我们产生遗忘的方式,是使我们的肉体远离熟悉的环境,进入一种原始的、了无牵挂的状态。”它出现在小说的开篇,同时也暗示着这是一部充满辩证思维的小说。

汉斯在疗养院的七年,正是回到了小说家所指称的这种状态。小说第一章,汉斯抵达车站时,表兄告诉他:“在山上人们对时间的概念是比较马虎的。”还有一句:“在山上,人的观念也得改变。”小说由此进入了正题,关于时间及其相关的生死、爱情、道德和艺术的不同概念使这座山在青年工程师眼里具有了“魔力”。有评论家认为,使这部作品跻身现代派巨作之列的一个原因就是时间在记忆中成为了某种角色(曼在美国对听众讲解这部小说时说,“《魔山》的一大主题是时间的秘密”)。在这部小说的七个章节的开头,曼几乎都在以某种方式对时间进行思考,其中的内容涉及时光的流逝、我们体验岁月的不同方式、时间在我们身上延伸和收缩的各种形式、时钟静态的旋转和运动的对比以及讲述故事的方式等等。然而这种主观化了的时间对《魔山》来说不过是一条进入其中的通道,对小说家曼来说,如何处理小说中的时间是对他小说技术的一个挑战(在曼那个时代,按常规时间叙述的19世纪小说已经限制了小说进步的可能)。

小说交待,汉斯出场时23岁,“还是一张白纸”,带有几分德国“教育小说”中那种典型人物的鲁莽无知和可笑的天真。他起初只打算在山上待三个星期。他以一种冷漠的挑剔眼光观察身边的病人,发现他们行为古怪、颓废,却还热衷于男欢女爱之事。但是汉斯上山的第一个晚上就做了梦,他在梦中忽悲忽喜、忽笑忽哭是他得病的先兆。果然三个星期快满时,他身上出现了越来越多的症状:无休止的乱梦、发烧和流鼻血,他不得不成为疗养院的一个正式病人。院长贝伦斯告诉他,山上不仅有利于治病,更有利于发病,“它会使你潜伏在体内的问题得以暴露,让病发出来”。曼在这里巧妙地暗示,这些病症并非感染自体外,而是他自身内部的问题,同时也暗示读者,可以把这部小说读解成对时代的疾病的诊断并对它进行治疗的故事。

至此,汉斯在身体上、肉欲上和智力上的冒险已经开始。首先出现的是闯入他情感世界的女病人克拉芙蒂亚・肖夏(在疗养院的一次狂欢中勾引和被勾引的这一场面极富戏剧性),随后是他精神上的两位导师,意大利人文主义者塞特・布里尼和他的论敌――古怪的犹太耶稣会士纳夫塔。为了探索生命的“神圣而又肮脏的秘密”,汉斯开始阅读一系列书籍,他问自己:“生命究意是怎么回事?”他意识到,“谁也不知道生命产生和开始燃烧的那一自然的瞬间”,“它既非物质,也非精神,而是一种介乎两者之间的由物质承载的现象……它是某种秘密而可以感觉到的东西,在宇宙纯洁的寒冷中移动……承载它和使它成形的是某种觉醒了的物质追求,即那种有机的、存在和腐烂着的物质本身,那发出气味的肉体”。这是小说中最为出色的章节之一,曼这样谈到出现在小说第五章的这一有着实证哲学式的浩繁的场面,“经历了疾病、死亡和腐朽之后,这个年轻人对人这一至高无上的结构或具独创性的生命产生了认识,这时人的命运也成为他天真的心灵里真正关怀的事情”。

在书中余下的将近一半的篇幅中,塞特・布里尼和纳夫塔,汉斯的两位精神上的导师的冲突占据了主要地位。人文主义者塞特・布里尼崇尚法国自由的民主精神,而纳夫塔则是个完全反对个人主义和自由意志论的神秘主义者,他把灵性看做生命的基础,认为知识的源泉是信仰而不是智力。这两个人的思想(和性格)都有一种喜剧式的夸张,但他们这种冲突在本质上是严肃的,代表了欧洲两大互相冲突的思想体系,而且这种冲突时刻折磨着汉斯的心灵和精神。小说的后半部分描写了汉斯解决这一冲突的企图,曼把这一节称之为“雪”,这是现代文学中最为著名的场景之一。两位导师教给他的是对生命的两种截然不同的看法,他感到有必要在生存的极限中独立去求得理解。在小说的第623页,汉斯扛着雪撬,置疗养院的规定于不顾,独自一个人向山上走去,结果遇上暴风雪,迷失了方向。昏睡中他梦见一个天堂般的文明世界――一个阳光明媚的地中海边古典和谐的画面,紧接着,又出现了一幅充满惊恐的人的牺牲的幻像――在一座神庙的一尊雕像背后,两个光着上身的灰色女人正撕食一个孩子。小说行进到这里出现了一个关键的结论:“人应该主宰矛盾冲突,而不是相反”,“我的心底会保持对死的信仰,但要是我们赋予死亡超过思想的行为的权力的话,那么我完全记得,对死亡和死者的信仰是邪恶的,是同人类相敌对的,为了善和爱的缘故,人不应该让死亡主宰他的思想”。我们可以把它看做是曼自己的声音。

这是小说中最为光明的一个瞬间,接下来,大战爆发了,疗养院里出现了更多令人不安的事情。表兄约阿希姆死去了,布里尼和纳夫塔的决斗预示了小说悲剧式的虚无主义的结局。汉斯结束思想的历险下了山,在平原地区参加战斗,解决他内在冲突的不是他的努力和思想,而是外在的历史干预。我们最后看到汉斯,是他正混杂在一群年轻的士兵中间,穿过战场上的硝烟和污泥向前冲锋。他一边冲,一边唱着自己最喜欢的舒伯特的《菩提树》,这首歌的主题正是日尔曼的Liebestoa,即爱与死的主题。

1912年,当《布登勃洛克一家》的作者心情轻松地着手写这个故事时,他并没有想到自己会写得这么长,在最初的设想中,这是一个叙述在疗养院遭遇生死问题的轻松的短篇故事。曼把它发展成700多页的大寓言,无疑有一个秘密的转折(在这之前,他的小说写的多是古老的城市贵族家庭的没落)。曼写《魔山》花了12年,这不光是文学上的事情,对曼来说,这更是一个理清内心的信仰并加以修正的过程,因为一系列的现实打碎了世界的平衡,并改变了知识分子(和艺术家)应该承担的责任。正因为此,曼让汉斯进入一个全新的时间系统,使他在情感上、知识上和政治上走到了冲突的边缘,获得了一种“提升了的”体验,而做到这一点,他必须穿过疾病和死亡的黑暗,对此,曼这样说:“只有通过疾病之路,才能达到崇高的健康境界。”

《魔山》,[德]托马斯・曼著,钱鸿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3月第一版,23.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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