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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在别的东西里面的甜”

2007-08-08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凸凹 我有话说

8月初的天,闷热得令人心慌。晚间,邻里都去附近的一个公园避暑,人群攒动,混迹其中,心烦气躁,暑热反而难消,便懒在凉席上,裸身读金岳霖的《哲意的沉思》。不期竟沉浸而入,享受到习习凉意,如沐春风。

此公有真气,不仅因为他为爱才女而终身不娶,更因为他把复杂的逻辑搞得很简明。比如人们严重地说道

:金钱如粪土,朋友值千金;可他却像顽童一样说道:如果用这两句话作前提,推出的结论恰恰是“朋友如粪土”。他弄的是玄学,生活中却说质朴的话,不混淆做学问与做人的区别,自己活得率性,也深入浅出地点拨别人的单纯――朋友就是朋友,既不是金子也不是粪土,不过是一种正常的人际关系而已――志同则合,品异则离,无须弄得那么严重。

读过他的几篇经典论文,发现,他在中国开创的逻辑学,虽然有西学的底蕴,却绝对是东方的,其核心是“顺生”助人,不高高在上,刁难凡人,而是让人懂得自适的道理,在庸常中,活得有些趣味。

他不主张世间万事非此即彼,不鼓励极端的情绪,而是要保持一种中间的状态,心平气和,厚德载物,仁心对人。从他那里,分明能感觉到,所谓“中庸”之道,绝不是大批判话语所说的消极哲学,而恰恰是安身立命、循序渐进的进取之途。

他在自己的回忆录中写道:

甜是大都喜欢吃到的味。但是,糖的甜是一件直截了当的事,西洋式糖果的甜非常之甜,似乎是一种傻甜,好些人欣赏,我不欣赏。我欣赏的反而是杂在别的东西里面的甜。“大李子”的甜,兰州瓜的甜都是特别清香的甜。“清”字所形容的品质特别重要……

他的说法,我是会心的。“直截了当”的甜是一种极端的味道,没有回甘的余地,会钝化味觉,口舌黏着,喉咙发痒,已无快感可言。这点感受,是稍有些人生阅历的人就能体会到的。比如民间有“?”之说,即是用来形容太甜或太咸的食物使人的喉咙不舒服的感觉的,这个时候,甜和咸是没有区别的。

金岳霖那个“清”字概括得真好,他告诉人们,厚味反而没有真味,在适度的状况下,美味才能品赏得清晰。所以,他的学问不是形而上的空论,而是一种对人生了悟之后的生命哲学,是可以拿来用的。

由于终身未娶,金岳霖没有自己的家庭,一生都是生活在朋友的屋檐下,甚至完全“进入了朋友的生活”。其中,梁思成和林徽因夫妇、张奚若和杨景任夫妇和钱端升和陈公蕙夫妇都把他当做自己的家庭成员。一般的人是很难处好其中的关系的,而金岳霖却能如鱼得水,喜悦了自己,也感动了他人。为什么会这样?盖因为他能清楚地分辨出“爱”与“喜欢”两种不同的感情和感觉。他说,爱说的是父母、夫妇、姐妹、兄弟之间的来自天伦的比较自然的感情;而喜欢说的是朋友之间源于相互交往、彼此接纳的感情。二者经常是统一的,既是朋友又如家人,这种关系是人人都希望的;但是,恰恰是不统一的时候居多,在这个时候,如果处置的不得当,往往会出现怨恨和背叛。有了这样的思维逻辑,金岳霖在与朋友交往时,绝不向朋友索求“爱”,而是追求彼此之间的“喜欢”。爱是一种极端化的情感,是使命和担当,相互之间是需要回报的;而喜欢是一种趣味,不需要附加条件,只要能共同分享到一种叫“喜悦”的东西,大家就都心满意足了。他说,朋友的关系不想则已,想起来是非常古怪的:血统既不相干,生活方式也可不必一样;然而居然能走到一起,似乎是一种山水图案,因为总有可以欣赏的部分。有了这种“欣赏”的心情,除了特别枯寂无聊的人,各色人等,都是可以成为朋友的。

所以,金岳霖一生都没有陷在朋友间的恩怨纠纷中,之所以有那么多朋友,道理就在这里。

静下心来想一想,“杂在别的东西里面的甜”的这种情味,西方人也是认同的。苏珊・桑塔格在《论保罗・古德曼》一文中述及他与保罗的关系时有一段耐人寻味的话――

  我发现我只能连名带姓地称呼他,而无法只喊他的名……在我脑子里,以及在我与别人提起他的时候,他从来都不是“保罗”,也不是“古德曼”,而是连名带姓的“保罗・古德曼”,同时也带着全名所包含的情感上的全部距离感及熟悉程度。

保罗・古德曼的去世让人感到悲痛,但我感到更悲痛,因为我们尽管共同生活在几个相同的圈子里,却不是朋友。

不是朋友,却更悲痛,给人的启示是深刻的。苏珊对保罗的人格和学问充满了敬意,为了能够在心灵深处永远地保留神圣的位置,即便十分熟悉,也必须与之保持“全部的距离感”,如果“甜”在一起,做成通常意义上朋友,家长里短,香香臭臭,就俗了,就同化了,就失去了精神互补、心灵提升的功能。同时,因为死亡使能够走到一起的人永远定格在那样的距离上,留下无法弥补的遗憾,是永远的痛,对生者的影响是邈远的,所以,就“更悲痛”。

换言之,“杂”在“敬意”中的“情意”是永不掉价的,有恒定的重量。

皮埃尔・勒巴普的《纪德传》中记述的一个小人对待友谊的态度,也是颇令人寻味的。

纪德的家庭教师安娜是个平民小姐,但在与纪德那个资产阶级家庭的成员相处的时候,却也没有感到地位和财富的挤压,相反,她享受到了友谊,且常常笑容满面,似乎所有的忧伤、挫折都与她无关,灵魂深处只有无上的快乐。究其原因,固然与那个家庭的人们都有很好的修养、待人友善、富有同情心有关,但起决定因素的是她选取了“符合身份”的情感姿态――“虽然有美貌、气质、善心、智慧、品行,但安娜并没有忘记自己是个穷人,只配拥有这么一丁点友谊。”她识趣、知足,不奢望人家给的更多,因而既保持了独立人格,又不与雇主陷入敌对情绪,既与之情感交融,又不得意忘形而自讨其辱。节制、适度,成就了她情感上的自在、富足与快乐。

看来,交友之道,正如处事、做人,也是不能过苛、过奢的;期望的少,反而得到的多。

在这种摇曳不拘的联想中,那个溽热的晚上,金岳霖的那本书,竟一气读完了,然后香甜地睡下了,虽然有热汗的附身,蚊虫的叮咬,居然一夜未醒。

现在想来,立足于让人受用的书,不仅能抚慰心灵,也是能安妥肉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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