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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捧白羊毛的浪荡子

2007-08-08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云也退(本报书评人) 我有话说

毛姆

哥特教堂窗玻璃上的月神狄安娜总是佩猎袋,全身短打,飒爽精干,她是贞节的化身,常与代表情爱的维纳斯棋逢对手,同场竞技。不过矛盾的是,贞

女一样的月亮也是情欲的撩动者。维纳斯可遇不可求,月亮却是低头不见抬头见,而且总在要紧时候露脸。

玛丽・潘顿就是在月光下看见了卡尔,一个刚刚逃脱集中营的厄运、只身在佛罗伦斯苦苦挣命的奥地利流亡者。生物界中只有人的情欲会受到生理以外的因素影响,于是,这个新寡不久风韵逼人的女子做出了她平生第一个大胆的举动,在月光的诱惑下,“不该发生的事”发生了。我总以为《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不成功,因为茨威格把这类事塑造得过于神秘,过于倚赖情欲之无法解释的一面,让女主人公的行为成为一桩毫无意义的悬案。相对而言,萨默塞特・毛姆的故事显得可信,因为他笔下的这种冲动合理自然:玛丽理想中的人生之路本依赖于正常的恋爱婚姻,但是第一次婚姻的不幸带来的深刻刺激,埋下了她去尝试新生活的可能。

情欲的发生本来就是正常的,女人也没有理由对来自维纳斯的挑衅完全免疫。但是正如奥克塔维奥・帕斯所说,情欲和性交的关系就像诗歌和语言的关系:诗歌偏离语言的自然目的――交流,而情欲偏离性交的基本功能――繁衍后代。仿佛,“不负责任”是情欲行为的题中应有之意。但卡尔九死一生,精神濒临崩溃,不能忍受任何一种形式的玩弄。他选择了饮弹愤死,留下一句话:“我把你当成女神,怎料你却是个妓女。”

性爱的责任伦理问题在这里浮现:即便不是遇到一个反应过激的人,玛丽也需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吗?未必如此。现代性语境中的性爱与情欲是被消了毒的,被浪漫化的,不是柏拉图意义上的搞乱灵肉二元关系的危险分子,通往灵魂不朽道路上的绊脚石。

所以浪荡的人往往具有冒险精神,这也正是卡尔自杀后,手足无措的玛丽找到罗利帮忙的原因。良家妇女无法面对偶一出格酿成的大祸,浪荡子罗利则没有负担,他说过:“我的长处就是我是个坏蛋。”他曾用这样的话挑逗她:“你怎么可以浪费你的年轻和美貌?……难道你从没有施舍你的财富的欲望吗?”他几次三番遭到玛丽的冷拒,但毫不怯场,到最后连玛丽都有些佩服这个“骂不跑的小强”了。卡尔自杀后,罗利帮她定计、移尸,算是脱其于危难。

弗洛伊德在科学和诗意之间找到了一个结合点,揭示了无视人的生物本能,正是现代社会压抑个人,从而弃绝诗意、拥抱粗鄙的根源之一。在佛罗伦斯上流社会的酒会上,掌握话语权的正是一个情欲泯灭者,来自美国的圣佛迪南度王妃,她以看破红尘的姿态传授年轻人以势利的情爱观:“我无法想象有什么事会比让我做总督夫人更好的。”她对罗利的评价是“一个坏坯子、混小子”,“可是如果我再小上个三十岁,而他要我跟他私奔,我是一刻也不会犹豫的,虽然我知道他过一个星期就会抛弃我,我后半生会过得非常凄惨”。当今婚嫁市场中的超(级)现实主义者们若听到这话,想必会很觉受用。

很多小说家描述过不计后果的爱的危险性。斯坦贝克《伊甸之东》里的亚当娶了女巫一般的卡西,家庭生活从此与丑闻为伍;格雷厄姆・格林《问题的核心》里的斯考比出于怜悯,跟流浪的寡妇发生私情,瞒骗妻子,又不肯告解,终致身败名裂。伦理价值观和宗教信仰制约着人的情欲,诫其不可乱来。在毛姆的故事里,玛丽面前有一个现成的安全选项:嫁给即将被派往印度的帝国高官艾格・史威弗特,向未来万人拱叩的“总督夫人”迈进。出于敬爱和诚实,玛丽把失足的经过和盘托出,艾格沉思后作的一番表态,颇有几分感人肺腑:

“我要你嫁给我,我会尽一切力量使你快乐。……我会拍电报给首相,说我即将结婚,所以不能去印度……我们没有理由不快乐。我们可以到里维耶拉买个房子,我一直想要有艘船,我们可以航海、钓鱼,可以很快活的。”

艾格必须辞职,因为身为政界人物不允许有一点点丑闻。他为了大英帝国的面子牺牲了自己的未来,忠孝两全,岂非完人一般?然而玛丽拒绝了他:这种伟大对她没有意义,相反,她惧怕的正是艾格用自我牺牲买来patronizing――居高临下以恩人自居――的权力,它意味着玛丽将为了保全丈夫自我陶醉式的正直而在歉疚的重轭下度过后半生,一切正常的男女情爱皆无可指望。

再三权衡之下,艾格多少有些试探性地把包袱踢给心爱的人,企图换取两人世界中的道德制高点,外带一份好名声。然而他的动机被玛丽一眼看破,再想反悔都来不及了。玛丽果断宣布:“我不爱你。”

罗利曾暗示:在这个年龄段上、具备玛丽这样条件的女人,不“出点事”是不正常的。玛丽起先不屑一顾,最后却意识到,那些似乎在全力引自己入“正道”的力量,那些争相许诺一个光明未来的话语,都缺失一种让人激动的成分。人的情欲是有种“浪荡趋向”的;如帕斯所说,选择(自由欲)、反抗(越轨欲)以及嫉妒(占有欲),这三者给现代爱情注入了生命。正是因此,越是处在集体性艰难处境下的人,越容易视爱为唯一的指望,因为它是人可掌握的最后的自由;而真正玩弄情欲、游戏人生的人往往是些伪浪漫主义者,是那种毫无诗意可言的、粗鄙冷酷的现实主义认知的代言人――当今那些高价征婚的王老五自然有一批圣佛迪南度王妃可供遴选,而那些把自己明码标价、挂牌出售的女人也一定很乐意满足艾格这路情爱消费者的需要:为他小小的虚荣心暖下被窝。

在维吉尔的《农事诗》中,潘神用高高捧起的一束洁白的羊毛赢得了狄安娜的芳心,画家们在他身边添上一只山羊,暗示女神心中的情欲。毛姆最后让罗利得到了玛丽,过程毫无仪式性可言,依然是死缠烂打的“我好爱你”。但是相比那些动机不纯的人,相比面对一个“荡妇”仍然死抱绅士风度不放的艾格,玛丽宁愿信赖这个恶棍的单纯,信赖他那句实在的座右铭:“自己有活路,也给人活路。”真小人又一次战胜了伪君子!浪荡子罗利在蔑视一切伦理规约的时候,无意之中复原了情欲点燃人生的潜质。

  《佛罗伦斯月光下》,(英)萨默塞特・毛姆著,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6月第一版,1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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