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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是多丽丝?

2007-10-17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本报记者 康慨 我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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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中的第二个英国作家,四年中的第二位女作家,104位得主中的第11位女性,多丽丝・莱辛今年的获奖显得非同寻常。瑞典学院们的老爷们似乎罕见地

抛弃了诺贝尔文学奖107年来的地理和性别规则――假如真有这样一种心照不宣的规则的话。

但越是如此,就越说明莱辛女士获选的理所应当,以及现在,马上,立刻就表彰这位87岁老妇的必要性和紧迫性。

最近几天,我们已经听到了许多用汉语发出的欢呼、质疑,或不屑一顾。然而我十分怀疑,作为中国读者,我们是否能够做出正确的判断?我们的喜悦果然真诚吗?

原因在于,我们错过了那个时代,而莱辛的到来又显得太晚。

她1962年的《金色笔记》被公认为女性主义文学的经典之作,彼时西方战后的女权运动高潮刚刚起步,此书之出现,让万千苦闷女性找到情感的寄托和思考的方向。许多人因此认为,这本书改变了她们的一生。

而在中国,《金色笔记》出版时,已是崭新的21世纪。此时的女权运动,已在西方出现了深刻危机,它的理论登陆改革开放后的中国时,则干脆绕过了普通女性,绝无往日作用于街头和家庭的直接力量,仅仅局限在狭小的学院深处,至多作为一种理论性的,边缘化的学术(而非社会的)批评工具而存在。中国的女性解放,走的是一条不需要知识分子和作家的,不同于西方的路。

简单而言,《金色笔记》的中文版终于到来时,已是过时之物。不管有没有今天的诺贝尔奖,我们该错过的都已经错过。此前,连它的作者也被视为过气的作家,很少有人认真对待。这本书又太厚,封面也太难看,评论家不怎么待见,更难讨得大众的欢心。现在即便有了诺贝尔奖的金字招牌,莱辛的热度又能维持多久?半年,还是一年?

2

11月11日开奖后,一片欢腾的英国文坛及时表达了敬意和认可。

“我高兴死了。”布克奖得主AS・拜亚特(AS Byatt)说,“哈洛德・品特2005年获得此奖的时候,我非常难过,以为多丽丝再也不会得到它了。”

文学批评家罗伯特・麦克鲁姆(Robert Mc Crum)也说:惊奇之处不在于莱辛的得奖,而是她竟然未在几十年前就得到此奖。

作家本人同样不觉得意外,她对这份至高荣誉的反应一如既往,丝毫不懂谦谦之道。

“我已经赢得了欧洲所有的奖项,所有的牛菖大奖(every bloody one)。”她说,“我很高兴把它们全得了,一个也不落。”

但至少有一位美国人不买账。耶鲁教授哈罗德・布卢姆对美联社说,瑞典学院的决定是出于“纯粹的政治正确”。

此前被广泛看好的一众美国作家,如菲利普・罗斯、约翰・厄普代克和诺曼・梅勒,再一次与世界文坛最高荣誉失之交臂。自1993年获奖的托妮・莫里森算起,瑞典学院长达14年忽视北美大陆,似乎应验了近年来的一种激进判断:这是欧洲对美国的惩罚,是对发动战争的布什政府,以及在政治立场上相对羸弱,缺少行动的美国作家阶层的惩罚。

“尽管莱辛女士曾以一种少有的绝佳品质开始其写作生涯,但我发现她过去15年的作品完全无法卒读……四流的科幻小说而已。”布鲁姆说。

布鲁姆先生是素来跟女权分子过不去的,而莱辛女士的科幻小说(她自称“太空小说”)也确实无人喝彩。但诺贝尔文学奖不是作品奖,而是作家奖;不是即时的年度奖,而是终身成就奖。布鲁姆教授说的也只是“过去15年”,在他开列的那份著名的“西方正典”书目中,多丽丝・莱辛的《金色笔记》赫然在目。

他的不敬言辞料也不会有损莱辛的半世英名,亦不会消减人们――尤其是那些过来人――对她的巨大敬意。

伦敦大学学院英文教授约翰・穆兰(John Mullan)今年曾为卫报书友会采访莱辛,期间亲眼目睹了读者对她的爱戴。老太太刚在门口露面,人群便爆发出欢呼。看到人们向她提问时的场景,穆兰立刻意识到,“莱辛具有诺贝尔奖得主必不可少的一项特质:读者们相信,他们的人生曾经因为她而改变。”①

1972年,另一位多产女作家乔伊丝・卡洛尔・奥茨从美国到伦敦,拜访她心目中的女神:“……正是许多照片上的那张脸,我阅读已久也仰慕已久的那个‘多丽丝・莱辛’。”奥茨写道,“终于见到她了,在这个显赫、自信、优雅的女人面前,我感到几欲虚脱――如在梦中―――变得透明。”②

女作家毛琳・弗雷利(Maureen Freely)是2006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土耳其作家奥尔罕・帕慕克的英译者,对多丽丝・莱辛心怀感激三十年。她回忆自己在1970年代刚生完孩子时,困于德州某处市郊,一筹莫展,无人关爱。孩子愣不长肉,而她婆婆觉得母乳喂养是扯淡,每晚到她房中唠唠叨叨,说孩子挺不过今晚。“但我知道他会。我知道我们都会。我们有多丽丝・莱辛,她站在我们这一边。”莱辛书中的女主人公让她找到认同,尽管前者身处30年代的罗德西亚,但她们处于同样糟糕和绝望的境地,面对家中的老妖婆,莱辛的女人不屈服,她毛琳也不会被压垮。

“只有一位作家能有如此的魔力:穿越时代和阶级、政治和文化的藩篱,对遍及全世界的读者,对每个人倾诉,仿佛房中再无他人。”毛琳・弗雷利写道。③

我没有这样的切身体会,但是我想我知道她说的是什么。类似的表述,当年我们可以从五四时代《玩偶之家》的读者,风雷时代《青春之歌》的读者身上看到。

3

就我个人而言,开始读多丽丝・莱辛,应该是在大学时代,读的只是她的短篇。当时非常流行布鲁克斯与华伦编的上、下两册《小说鉴赏》(中国青年出版社,1987),里面选了莱辛的《黑圣母》(万紫译),更早以前的,还有上海译文出版社那套著名黄皮书中的一本《现当代英国短篇小说集》(1981),收入了莱辛的《草原日出》(沈黎译)。这两篇都是非洲背景。由于年轻的梅丽尔・斯特里普的诱惑,我那会儿正用买来的一册影印本,偷偷尝试着翻译卡伦・布里克森的《走出非洲》,因而不免多看几眼莱辛女士。

二十余年的非洲经历对多丽丝・莱辛意义重大,几乎奠定她漫长一生的方向。她在这里度过了童年和少女时代,经历全部两次婚姻,生下二子一女,亦从底层的尘土中看到人间的不公不义,从而亲近马克思主义――只有马克思主义者,敢于大声对种族歧视说“不”。

1919年10月22日,多丽丝・梅・莱辛(Doris May Lessing)生于波斯的克尔曼沙赫,娘家姓泰勒,1925年随父母远赴南罗德西亚。她爸爸是个梦想家,种玉米赔钱后便一蹶不振,变得愤世嫉俗。她妈在家里飞扬跋扈,却照样于事无补。她14岁时因眼疾从索尔兹伯里(今津巴布韦哈拉雷)的天主教女校辍学,从此再未回到课堂,一辈子只有初中文化,以博览群书,自学成材。

15岁那年,少女多丽丝便离开破败的农场,进城务工,先给人家做小保姆,然后到索尔兹伯里,逮啥干啥,但以抄抄写写的文字活儿居多,从此养成写字习惯,偷偷写起小说。

1939年,多丽丝小姐嫁给小科员弗兰克・查尔斯・魏斯德姆,很快生了一子一女:约翰和珍。这段婚姻仅持续了四年。1945年,多丽丝女士再嫁德裔犹太难民和马克思主义者戈特弗利德・莱辛,生子彼得。孰料第二场婚姻也不长久,莱辛夫妇于1949年离婚。戈特弗利德日后做了民主德国驻乌干达的大使。同年,多丽丝回到尚未从战争中复原的英国,从非洲陪伴她抵达伦敦的,只有满脑袋的文学梦想、小儿子,以及第二任前夫的德国姓氏。

“我充满了信心和乐观精神,尽管我的家当少得可怜:不到150英镑;我第一部小说《野草在歌唱》(The Grass Is Singing)的手稿……还有几个短篇。”她回忆道。④

1997年,在纽约接受《Salon》杂志采访的时候,她说,她在任何场合中都是个“异类”,早在罗德西亚便是如此,不仅因为她的两次婚姻,而且因为她是个“喜欢黑鬼的人(Kaf鄄fir-lover)和赤色分子”,而在那个社会中,对黑人示好比当了“赤匪”还要坏上“一百万倍”。⑤

《野草在歌唱》于1950年出版,以白人主妇与黑人男仆之间不可逾越的悲剧故事,写尽非洲殖民统治和种族歧视之恶。她从此正式踏上文学之路,以专业女作家的身份,在英国文坛和伦敦这座大都市中立足。

这一年,她只有30岁出头,却已经有了非凡的经历:离过两次婚,生过三个孩子,脑袋里装满了非洲草原上的奇异故事。不仅如此,她还是一位精力旺盛的马克思主义者。早在罗德西亚时,多丽丝便参加过马克思主义小组,回到英国,才算真正“找到了组织”――1952年,她加入了英国共产党,开过“8到10次”的支部会议,虽然于1956年那个多事之秋退了党,但此后长期保持着政治热情和左翼态度,不断出现在反帝反核的街头示威队伍中。莱辛的“西方进步作家”的身份,即从此被苏联和新中国文学界认定,她的长短篇小说自1955年起开始在中国出版,《野草在歌唱》于1956年被译成中文。从此,中国读者知道了两个莱辛,一个是18世纪的德国戏剧家和批评家莱辛(1729-1781),《拉奥孔》和《汉堡剧评》的作者;另一个是年轻的英国女作家,控诉着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施于非洲人民的罪恶。同样,因为她的共产党员身份和反种族主义活动,南罗德西亚和南非当局于1956年宣布她“不得入境”。

她对《Salon》解释自己的政治取向:“资本主义死了。它已经完结了。而未来是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的。在短时间内,我们将拥有公义、平等,妇女、残疾人、黑人――一切人等的同工同酬……令最聪慧的人所信,也让我产生兴趣。”

她回忆当时的社会空气,冷战的气氛“深入一切”,那是一种“非常有毒”的,“非常像多疑妄想狂”的气氛,“它意味着每个人的反应都是极端的,要么拥护,要么反对。”⑥

但她的政治幻灭感很快出现,并看到越来越多的失败和可怕的东西。这一思想轨迹与大多数左翼西方知识分子的心路历程并无不同。

4

20世纪70年代以前的多丽丝・莱辛,不断在作品中涉及作为梦想和人生经历的共产主义。1962年,她出版了《金色笔记》,这是莱辛最重要和最具影响力的作品,今日已被公认为战后女性主义文学的经典之作。在某种程度上,它也可以被视作莱辛这一时期充满冲突的思想写照。

《金色笔记》的成功,奠定了莱辛此后的盛名。她逐渐被视为当代的简・奥斯汀、乔治・艾略特,或弗吉妮娅・伍尔芙。诺贝尔文学奖公布时,她的出版商、哈泼柯林斯集团的女老板简・弗里德曼正在德国参加法兰克福书展,她对《纽约时报》说:“无论对女性,还是对文学而言,多丽丝・莱辛都是我们所有人的母亲之一。”

在多丽丝・莱辛的文学世界里,有三大主要场景:非洲、英国,以及太空。她时而在非洲草原游荡,时而回到伦敦的公寓沉思,一会儿在银河系外畅谈人生,一会儿又重归人间仰望星空。她的文学生涯漫长而多彩,几近60年不曾中断,文体和技巧上亦变化多端,且广泛涉及多种主题:女性主义、种族主义和殖民主义、共产主义和世界革命、精神分析,甚至神秘的苏菲教义,并且时而在创作之外,投入亲身研习,至忘我境,有时不免走火入魔,陷于狂乱境地。

莱辛的早期作品多以非洲为背景,继处女作《野草在歌唱》之后,从1952年到1969年,她陆续出版了《暴力的孩子们》(Children of Violence)五部曲,描写主人公玛莎・奎斯特在政治与女性意识上的双重觉醒。在此期间出版的《金色笔记》,则以深刻的自省和精妙的结构,成为真正的现代文学经典。

卡特(Ronald Carter)和麦克雷(John Mac Rae)在所著《英国和爱尔兰文学史》(Routledge History of Literature In English Britainand Ireland)中认为,莱辛的《暴力的孩子们》系列,“或许是战后年轻女性自我探索小说中最丰富之作。”《金色笔记》则是“1960年代最获盛誉的作品之一”。⑦

瑞典学院在回顾莱辛的创作道路时,特别向《金色笔记》致敬,称之为以20世纪的视角,揭示男女关系的少有的“一部先锋之作”。而相对于莱辛日后自称的那些“太空小说”,玛格丽特・德拉布尔(Margaret Drabble)则在《牛津英国文学伴读》(The Oxford Companionto English Literature)中写道,《金色笔记》是莱辛的“精神太空小说”(innerspacefiction)。小说的主人公是女作家安娜・伍尔夫,为了从混乱的状态中理出头绪,她记录了四本笔记,以黑、红、黄、蓝四种颜色区别,分别涉及她在非洲的生活,参与共产主义活动的政治经历,她为更好理解自己而虚构出的另一个自我,以及记载梦想、日常生活和男女关系的个人日记,最后整合为“金色”的第五本笔记,其中充满了文学女性在面对创作瓶颈时的内心苦斗,亦关乎爱情、性解放、母爱和政治。小说也以这四本笔记的反复出现和交叠结构全书,展现出安娜的内心冲突、思想痛苦和多重人格。她自视为“自由女性”,以此作为每一部分的开篇和结尾,指解放了的、对男性更多责备,而不愿再容忍下去的新一代女性,尽管从她的言行来看,所谓的“自由女性”不无反讽。

莱辛本人也反对评论界给她带上女性主义者的高帽子。事实上,她的女性主义立场是有很大保留的,甚至对作为一种思潮和社会运动的女性主义本身也充满了怀疑。小说结构上的复杂,映衬着现代女性在精神生活上的混沌状态,也验证着莱辛对女性主义运动把复杂问题弄的“过于简单化”的指责。

从玛莎・奎斯特到安娜・伍尔夫,莱辛笔下有多个令人难忘的女性形象,她们既非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令人心碎的牺牲品,亦非手刃恶汉、或到处吹嘘睡了多少个男人的激进的娘子军,而是有思想自觉,有政治行动,但也因此深处痛苦漩涡,在自由与不自由,解放与未解放之间徘徊的女性。这样的女性,尽管你在身边不容易发现,却又何尝不是从她们身上看透了社会,看到她包容着时代呢?她们的困境,又何尝不是我们所有人――包括男性在内――的集体困境呢?

5

诺贝尔文学奖的每年开奖,通常正逢世界最大版权交易会――法兰克福书展。今年的书展上,哈泼柯林斯的展台想必热闹非凡。

自1950年出道以来,莱辛女士已延续文学生涯长达57年,至今未觉笔沉手软,这一时间甚至比许多作家的“物理生命”还要长,而且她十分勤奋多产,迄今已出版了约五十本著作,包括长篇小说、短篇小说集、戏剧、诗歌、自传和随笔集,出版商们绝对不愁是否能分得杯羹。

已出版的几部莱辛作品的中文版:《野草在歌唱》、《金色笔记》、《又来了,爱情》,以及一本短篇小说集,想必很快都会再出新版。此外还可以挑出若干,优先予以引进,如1973年的《黑暗之前的夏日》(The Summer Before the Dark),1985年的《好恐怖分子》(The Good Terrorist)――拜亚特女士最喜欢这一本,以及1988年的《第五个孩子》(The Fifth Child),这一本十分好读,写蛮暴巨婴“本”从娘胎里到学校,毁坏家庭,为害社会,在传统的哥特式英国恐怖小说的外衣下,还带了些魔幻现实主义的色彩。

2007年夏天新出的《裂隙》(The Cleft)假古罗马历史学家之口,讲原初没有男人的世界:那时的所有人类均为女性,她们以单性生殖成功繁育女婴,而男婴之所以出现,乃是畸形娃娃呱呱落了地。数代战斗之后,女性终于接纳男性,不仅从中发现性爱之美,亦退居二线,将领导权转授男人,在纯粹的动物式性爱之外,两性也滋生出友谊与爱情,进而发现男女相互需要的意义所在。

瑞典学院在授奖词中,还特别提及她1994年和1997年先后出版的自传《在我皮肤下》(Under My Skin)和《行于幽暗》(Walking in the Shade),赞扬这两本书“标志着她写作生涯的一个新的高峰”。2001年出版的《最甜的梦》(TheSweetestDream)应是上述两书的续篇,但也许是为避生者之讳,因而以虚构的形式出现,写成了小说。

至于她在70年代到80年代中期受苏菲主义影响而写的一系列“太空小说”,我们姑且赞同布鲁姆教授的意见,不提也罢。

过不了几天,莱辛女士便将迎来自己的88岁大寿。多么吉利的数字!多么快乐的生日!不只为她将得到的那一千万瑞典克朗的奖金,亦为她长命不息,写作不止,争论不断的旺盛斗志,为所有那些感念她,错过她,但同样热爱她的男女读者,祝你生日快乐,多丽丝!

参考:①John Mullan,Why Lessing deserves the Nobelprize,J.Mullan's blog on The Guardian Unlimited, October11,2007

②Joyce Carol Oateson Doris Lessing, Southern Review, October,1973

③Maureen Freely, Before and after the Nobel prize,M.Freely's blog on The Guardian Unlimited, October 12,2007

④Doris Lessing, Walking in the Shade: Volume Two of My Autobiography,1949-1962, Harper Perennial,October,1998

⑤⑥Dwight Garner,The Salon Interview: Doris Lessing, Salon.com, November11,1997

⑦Ronald Carterand John Mac Rae, Routledge History of Literature In English Britain and Ireland,Routledge,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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