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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诗人情――作为日耳曼学者的陈铨

2008-01-02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叶隽 我有话说

在中国现代学术史进程里,外国文学学者乃是特别值得关注的一个学术群体。与当代外文学者相对处于学界边缘状况不同,那代学人不但是本学科筚路蓝缕的开创者,形成了学有专长的“专家之学”;而且往往身兼中国新文学的创造者与学术文化场域的中心人物,长袖善舞于更为广阔的文

学与文化场域。他们凭借得天独厚的外语优势,善于学习、鉴别与资用外来学术资源,养成了自身的丰厚学养,不仅用之于开辟学科、薪火相传,而且将其化用到中国现代文化的整体建设中去。虽然自晚清以来,西学东渐早成大潮汇涌,但英、法、德、俄乃至印度、日本、阿拉伯等各种相异文化资源的资鉴,及其在现代大学、学术体制内的生成壮大,仍是未来中国学术、思想发展的枢纽所在。鉴于此,本版特开辟“外国文学学术史人物”栏目,尺寸之间,勾勒前贤风流,以作当下学者之借鉴。

作为现代中国“狂飙运动”构建者(即战国策派代表)的陈铨,已受到充分关注;可作为中国德语文学学科的开拓性前辈,陈铨仍有待重视。

在我看来,探讨陈铨,必须对其中、美、德三重文化背景认真加以梳理,这不是一蹴而就的事,端赖于学界同仁的协力共进。就研究对象本身而言,并无高低之分,与冯至一样,陈铨既是诗人,又是学者,其双重身份,特别值得关注。这倒也符合作为留德学人的陈铨之特点,德国文化场域的常态往往是文学与学术的两栖。但有趣的是,冯至可列入现代中国第一流的诗人行列,陈铨最多算是二流作家。这是非常有意思的现象,二者均深受德国文学影响是毋庸置疑的,但为何“南橘北枳”,差异会如此之大,真地值得追问。思想性过强,艺术性显弱,是德国文学的明显特点。但大家基本可以超越,如歌德、席勒等,冯至做到了,陈铨难逃窠臼。

他早年求学于清华,并由此而留美。1930年由美赴德,符合那代学人追索本源的基本思路。不过,这种转向,对陈铨而言,又有着非同寻常的挑战意义。对陈寅恪来说,对哈佛不感兴趣,再度赴德原是“轻车熟路”;对贺麟来说,哲学专业不变,只不过求得一年实地体会的游学生涯而已;而对陈铨来说,则将专业变成了德国文学,且要入其体制,攻读博士学位。这种挑战是巨大的,同样,机遇也是非常的。从陈铨博士论文的后记中可以看出,其学术轨迹虽然特殊,但也有其自然逻辑。其中最重要的因素,则是受到外国老师的影响与帮助。这一点,通过陈铨提交给基尔大学的博士论文中所附的一个简短《生平》,为其师承渊源提供了很好线索:“本人陈铨,1905年8月5日生于富顺。父亲是官员,但已退休。我曾在成都与北京上学。1924年中学毕业后入北京的清华学堂。1928年考试结业,由中国政府选派往美国留学。1928-1930年间我在美国的奥柏林学院学习德语文学和英语文学。1930年通过学士与硕士考试。从1930年冬季起,我赴德留学,在基尔与柏林学习德语文学、英语文学和哲学。……我要特别向Danton教授(美国奥柏林学院)致谢,因为是他将我引入了德语文学之门,我还要感谢基尔大学的Liepe教授,他指导了这篇博士论文,还有Jensen,Jacob和Wesle教授,他们都曾给我以富有教益的建议。”从这个名单我们可以看出,除了清华的中国老师之外,还有美、德两国的先生。陈铨表示特别感谢的人,是谭唐。吴宓对此人评价不太好,但这却并不妨碍他的得意门生陈铨将其当作入门导师看待。奥柏林学院在美国不是一所特别有名的大学,但与清华似乎颇有渊源。1928年时谭唐夫妇均已不在清华任教,那么很有可能他们去了美国的奥柏林学院。而陈铨之选择奥柏林学院,并改学德语文学,亦很可能与此相关。

三十年代归国之后,陈铨对自己的学术研究领域的拓展,是值得特别关注的。1936年,陈铨发表论文多篇,明显从中德文学关系研究转向德国文学本身,所发表的长篇论文如《从叔本华到尼采》(载《清华学报》第11卷第2期,1936年4月)等,既表现出他学术兴趣的多元,对德国思想与德国戏剧均有所涉猎;更展示出一个未成功的大学者的潜在可能,譬如他就能揭示出文学批评家“考据分析解释工作”的重要意义,认为这种工作既非欣赏、亦非创造,而是“一种科学的工作”。他接着凭借自家的德国资源予以解释:“德国话称科学为‘智识’(Wissenschaft),大学里文学的课程叫做‘文学科学’(Literaturwissenschaft),也就是这个原故。因为文学本身固然同科学处于相反的地位,但是文学的研究,乃是去求得某种智识来解释某种现象,虽然它用的方法,同自然科学不一样,它的解释,不一定能够处处令人满意,然而它努力的目标,它根本的精神,与自然科学是完全一致的。许多人不明了科学的意义,以为科学只是物理化学生物学数学;有许多人更不知道在大学里是学文学科学,以为文学系毕业生的学生一定会创作诗歌戏剧小说,这都是

错误的见解。大学给学生以科学的智识,但是科学的范围,并不限于自然科学。文学研究在大学里既然是一种科学,同文学创造根本就是两件事情。固然学文学科学的人,因为多读伟大文学作品,可以提高他创作的标准,引起他创作的兴趣,但是并不一定能够因此使他成为一位创作家。”以今日的眼光视之,这样的说法虽也有道理,但很多细节都值得商榷。譬如Wissenschaft的翻译就很复杂,而首先该将其解释为“科学”,这样后面的“文学科学”才说得通。但在那个时代的陈铨,已足以表现出他对留学国文化相当深入、根本、带有彻底性的认知。遗憾的是,作为德语文学研究者的陈铨,既远未能为本学科历史上的曾经领袖所重用;至今为止,其学科史与学术史意义亦远未被确认,更不用说对其学术思想遗产的创造性继承了。

从文学史的眼光来审视,陈氏的创作数量虽多,但致用目的过于浓烈而鲜明,在艺术上显得相当粗糙,不值为训;尽管如此,它仍为我们提供了理解那个时代的重要文本见证。陈铨在而立之年完成的《中德文学研究》(1933年,中文版1936年),乃是中德比较文学领域里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一部著作(指中国学统而言),它同时也开辟出中国德语文学学科的新路径。随后而来的两部著作,即《文学批判的新动向》(1943)、《从叔本华到尼采》(1944),虽然其致用色彩十分浓烈,可就学术史角度来看,陈铨的研究虽然也同样意在服务于其“狂飙突进”的建构思路,但由于现代中国的特殊语境,仍具有相当程度的学术史价值。

1952年院系调整到了南京大学。“寄人篱下”之感,恐怕是难免的。1950-1960年代,陈铨的沉默,不仅是本学科史上的重大遗憾;同时也是现代文学D学术的集体失语症的个案体现。毕竟是十几年的时间啊,作为一个学者,在正常的学术环境下,可能创造出多少成果?何况,又是如陈铨这样的“矫健才子”。作为一个作家,即便我们不要求陈铨如在壮年时代那样多产、勤奋,他也一定会为我们留下时代书写的凿凿证言。然而,先是一路跌宕(同济大学外语系主任――南京大学德语文学教研室主任――普通教师),后来更被打发去了资料室做了资料员。对这一过程,张威廉先生有些语焉不详,只说他德文口语不太好,但却不忘加上句:“他很有才。”这种才气,是否定不了的。南大时代的陈铨,其境遇悲凉,固然是历史语境使然,但校方(或者学科领导)的态度,也是很重要的,因为后者直接决定了某个具体学者的生存与学术状态。然而,陈铨也并未完全失语,主要表现在翻译工作上。我们可以看到,1950年之前,他基本没有任何译著,专著则德风鲜明、飞扬意志;创作则快手如迭、个性张扬。但到了1950年代,出版的不但均为译著,且多为政治立场鲜明的小说作品,包括未得机会刊印的若干学术著作,诸如《德国文学概论》、《科利奥兰纳斯的改编问题――从普鲁塔克、莎士比亚到布莱希特》、《语言的艺术作品――文艺学引论》(此书于1984年出版),甚至还有些断卷残篇如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一个知识人,只有他不停下手中的笔,才意味着他生存价值的体现,这一点,在陈铨是努力做了的。然而,时代的风暴,终于不允许他能够再有静心潜学的可能,再有青年时代奋发激昂以笔为旗的慷慨豪情。1960年代的到来,虽然也有“或多或少”的缝隙可钻,但终究是聊以为生的意味多,而学术生存与创造的成分少了。1969年,陈铨以未及古稀之龄,悲歌而去,一辆破旧的卡车载走了一位曾经的思想者;在吾辈,他更有先行者的意义,因为认真梳理,他竟是本学科史上无法绕过的大家人物。

烟云弹指过耳,先生伤逝已四十年矣,现代中国的历程,早已随着和平崛起的声音而步入崭新的时代。回想当年,先生以一介书生之微薄,而力倡“战国思想”、推举“英雄崇拜”,得失姑且不论,但其对民族、国家、社会的拳拳之心,却是“后世有知”的。距离先生漂洋过海西去向学,也已近八十年了。在先生看来,“大凡一种文学的创造,同一种科学的研究,根本不同。科学注重规律的建设,文学注重个性的描写,因为要建设规律,所以要研究某种某类大概的情形,所以要表示出某人某物独一无二的特点。科学对于一切的事物,只想去说明解释它,文学对于一切的事物,只想去表现它;如果一种事物,可以说明解释,已经就没有什么神秘,所以科学的功用,往往是在化神秘为平淡。文学家却能在极平常事物中,找出它不可思议的地方来,所以文学的功用,往往是在化平淡为神秘。”先生努力在两者之间达到一种张力,并分向努力之。然而“救亡”的命题属于整个时代,先生虽然对德国学术体味颇深,但致用的情结终还是超出了“求是”的价值伦理。这,或许也正是先生悲剧的原因。然而,先生毕竟以自己的勤奋、青年的锐利与洞察,给我们留下了丰厚遗产,而这些东西,是永远不会随风而去的。就像今天,当我翻捡着故纸堆中先生的遗墨时,我坚信,作为一个重要的、不可多得的思想史文本、学术史文本,陈铨更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愈益显出其不可磨灭的价值来。

学人之路,诗人之途,原本或就应是歧异分殊。先生本不是一个诗人,又何故“为赋新诗强说愁”?先生若安心做一个学者,留给我们的,又何止是今日之断简残编?然而,先生毕竟生在现代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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