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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美国越战纪念碑前

2008-01-02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杨牧之 我有话说

我拍过一幅美国“越南战争阵亡者纪念碑”全景照片,还有一幅局部的,是纪念碑中间的部分,又恰好那里摆着一个不知什么人送来的花圈。记得我当时见到这座纪念碑的时候,看着上面密密麻麻战死者的

名字,心里很沉重。心想,他们为什么而死啊?后来,看到那带有野菊花、红玫瑰和长青叶的花圈,色彩鲜艳,十分靓丽,把我当初看到黑色花岗岩上一排排战死者名字时的沉重,减轻了不少。但我还是想:美国老百姓怎样评价这场战争呢?他们是如何看待这些战死者的呢?

我在出版我的散文集时,想把这幅引起我很多感想的照片作为插图放进去,想来想去,没放。

我在出版我的摄影集《远方的回忆》时,初稿仍然没有放。等到快定稿付印时,我又把这两幅照片拿出来,尝试着问出版社的编辑:“你看这两幅照片怎么样?”

这位编辑说:“很好看啊,怎么没放到书里去?”

我说:“这是美国纪念他们在越南战争阵亡的人的,怎么介绍啊?尤其是那个美丽的花圈,情感倾向太强烈了。”

这位编辑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我是一个当编辑出身的,又作过出版管理工作,我当然知道一本书、一篇文章、一幅照片,什么最重要。这个问题可是个原则,是一道红线,是不能马虎、不能跨越的大问题。

但这两幅照片我总放不下,总觉得这座纪念碑不那么简单。这里面反映出的美国人的道德观、价值观是什么样子?

星期天。家里。我坐在书桌旁。阳光透过树的枝叶照在书桌上。我端详着两幅照片,突然心血来潮:不在于照片内容是什么,关键是说明文字怎样写。想到这里,我灵感迸发,只用了一个多小时就写完了照片的说明,有五、六百字。我是这样写的:

越南战争结束20年后,美国当时担任国防部长的罗伯特・麦克纳马拉在他的回忆录中写道:“人们总是事后比事前聪明。人无完人,我们也难免犯错误。我不得不带着痛苦和沉重的心情坦白承认,这个格言也同样适于我和与越南有关的一代美国领导人。”麦克纳马拉忏悔了,他希望得到社会的理解。

但是体会最深的大概还是那些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战士。1979年,一群参加过越战的老兵提出建造越南战争阵亡将士纪念碑的动议。老兵们还要求,碑身上要镌刻所有阵亡将士和失踪者名字;对于越南战争,碑身上不要有一个字的介绍和评价。不久,这个提议得到了美国国会批准。

1982年,21岁的华裔女大学生林璎设计的方案在1441件应征作品中被选中。她当时还是耶鲁大学建筑系四年级学生。她设计的方案是:黑色的,像两面镜子一样的花岗岩墙体,像打开的书向两面延伸。两墙相交处从下面到地平面,约有3米高,底线逐渐向两端升起,直到与地面相交。墙面上刻满阵亡者的名字。林璎说:“当你沿着斜坡而下,望着两面黑得发光的墙体,犹如在阅读一本叙述越南战争历史的书。”

林璎的设计引起了广泛争议,其中最激烈的反对意见说,纪念碑应该拔地而起,雄伟壮观,而不应陷入地下。但她的方案得到更多的人的支持。7个月后,即1982年10月纪念碑建成。碑面上镌刻着58132个美军越战阵亡者的名字。

每年的节假日来此参观的人络绎不绝,纪念碑下,时常有人们献上的花圈,可以看出越战在美国人心中留下的伤痕。

记得写完后,我挺高兴。我觉得我比较客观地评论了关于越战的这一座纪念碑。又加上两幅照片给读者提供的信息是那样丰富,在最后一刻,我把两幅照片和我费尽心思写的说明文字补到书里去了。

其实,今天看看,当时我的认识还很不全面,比如反对最激烈的并不是“陷入地下”还是“拔地而起”这一问题。后面我还会详细说明。

当时这一“说明”似乎已经把问题讲清楚,可以交代了。实际上,还有一个问题我遍查材料,始终没有弄清楚,那就是我手头的另一幅照片。这幅照片是我同时在林璎的纪念碑不远处拍得的。那是一座“三个战士铜塑”。我一直弄不明白,它和林璎设计的纪念碑是一组呢,还是另外一个独立的纪念物?说是一组吧,从风格上看不协调;说是另外一个吧,怎么离林璎的纪念碑那么近;怎么竟然遥遥相对?说不清楚,只好回避。

突然有一天,我十分偶然地得到一份资料。这份资料很详尽地给我解读了这“三个战士铜塑”。那情况真是太复杂了。可以这样说,这座“三个战士铜塑”记录下了有关林璎纪念碑建筑过程的各种冲突。我顿悟。

让我慢慢说起。

关于越南战争,美国人一直争议不断,一部分人认为美国是在帮助越南人,另一部分人认为美国无权干预其它国家的事务。所以战后许多年都在为此争论不休。这样,参预越战或战死在战场上的人的亲属,便感到受到冷落。有人提出修一座纪念碑,以抹平人们心中的伤痕。特别是还活着的越战老兵要求更是强烈。1982年,美国国会同意越战老兵的要求,决定建一座越战阵亡者纪念碑。请谁来设计?大家一致认为要请个全国最好的建筑大师,请个大手笔。可谁是全国最好的建筑大师呢?争论不休。最后,有关方面决定进行全国性设计大赛,评委会认为哪个方案好,就用哪个。匿名审查。

林璎,一个21岁,大学尚未毕业的华裔女孩的作品被选中。

不服。大批专家、权威不服。那么多身价不菲的建筑大师的作品都被淘汰了,一个尚未大学毕业的女孩子的作品,怎么会好!

有人说:它像澳洲土著民用的回飞镖,而回飞镖意味着灾难必将重演。

有人说:这是地面上的一个黑洞,是麻烦的象征。

接下来,批评逐步升级,开始了人身攻击。什么“丢脸的破墙”,“令人羞辱的阴沟”,“黑色伤疤”等等。有人嘲讽林璎,你可真幸运,只在纸上画一道黑线,就拿了冠军。最后,人身攻击又升格为政治攻击。说什么“怎么能让一个亚洲人设计在亚洲发生的战争的纪念碑,那对我们美国人岂不是太讽刺了吗!”看看,美国人真是很政治的。有一个施工中的小故事,也可以看出美国人多讲政治。纪念碑施工时,施工方从加拿大、瑞典订购了花岗岩石材,尽管这两个国家的花岗岩石材质量上乘,外观漂亮,退伍老兵却坚决不许使用。原因很简单,只是因为很多躲避越战兵役的人逃到这两个国家去了。

接着,《华盛顿邮报》发表了一篇名为《一座献给亚洲战争的亚洲纪念碑》的文章,于是一场大辩论在华盛顿爆发了。一个美国大富翁,看到纪念碑是一位亚洲人设计的,大怒。他自己掏钱给那些气愤的越战老兵买机票,鼓励他们去华盛顿抗议。他还纠集了一批人提出由政府拨款,请一位白人雕塑家,再设计一个包括三个美国军人和一面美国国旗的雕塑,建在林璎纪念碑的正前方。闹到最后,连美国内政部长沃特也出来干预,他说如果不能和反对者达成妥协,就取消建纪念碑的计划。

林璎坚持自己的主张。她尖锐地指出:那些附加的东西对于原作无异于一种造成缺陷的入侵行为。她不同意野蛮地将两种风格的纪念碑放在一起的做法。

形势越来越严峻。幸运的是美国建筑界与艺术界是厚道的,主张学术公正,而且建筑和设计界大多数人认为林璎的设计理念是光辉的、天才的。他们为了平息争论,决定再度审阅一次全部1441件大赛作品。全体评委再次表决,大家仍然一致认为林璎的作品确实是最好的。

可是,他们为了调和强烈的反对声音,也是为了让这样一个天才的、杰出的作品能够问世,最后同意了在纪念碑附近再建一个“三个战士铜塑”以及一面国旗。争论持续了七、八个月之久的纪念碑工程终于得以正式开工。

完工的日子举行了隆重的揭幕式。商贾政要云集,人们在纪念碑上寻找着自己在越战中死去的朋友或亲人的名字,献上鲜花和礼品,寄托哀思。但是,在典礼上居然没有任何人在致词时提到林璎的名字!在典礼的节目单上,也只印着另一个人设计的“三个战士铜塑”。

林璎自己看着纪念碑前无数的参观者已心满意足。

争论的热潮尚未完全平静,林璎已离开了热潮的中心华盛顿,开始了继续求学之路。她不愿意作为“明星设计师林璎”而整日热闹,宁愿回到“学生林璎”的平静日子。这种宠辱不惊,踏实努力的品格让我一下子就想到她的家庭,想到中国知识分子的性格。她的父亲是陶瓷专家,美国俄亥俄州美术学院院长,母亲是俄亥俄州英语文学教授。姑父是中国建筑大师梁思成,姑母就是林徽因。家庭的影响,亲属的熏陶,个人所受的教育,成就了这一个林璎。几年后,她获得了耶鲁大学硕士学位,接下来又获得了耶鲁大学博士学位。正直的美国人没有忘记林璎的贡献,在纪念碑落成后的几年,大量的荣誉和奖励接踵而来,1984年她获得了美国建筑方面的权威奖项――美国建筑学院设计奖,随后又获得了总统设计奖。她被美国杂志评为“20世纪最重要的100位美国人”。2002年她以绝大多数选票当选为耶鲁大学校董。

在美国首都华盛顿,林璎的纪念碑已经成为最具观赏性的场所之一。据统计,每年的参观者达400万之多。

我讲了太多的关于林璎纪念碑的故事,是因为我想知道像对越战这样的事,像对为越战而死去的那些美国人,一个真正的美国人是怎么想的,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到底会怎么做。

林璎的成名,是不是很让我们有所启发?

林璎成名的作品,开始只是一份大学生的作业。

她自己说,我被选中时,我很清楚自己将要面临的是一次考验。

但是,我相信,尽管她说她有思想准备,但她对那即将到来的风雨仍然准备不足。她自己就说,那场考验“是让我用了几年时间才认识到其艰难程度的战斗”,后来,回首往事,她无限感慨地说:“那是一段充满了压力的日子,没有人教你如何度过那段时光。”

林璎的成名应该说很偶然。但又是和她的特立独行、执着坚持分不开的。看看林璎自己是怎么说的:

……1980年秋天,那年我和其它5名同学正打算做一个有关墓地建筑的作业,主要强调如何通过建筑形态来处理“死亡”这个主题。有一个同学,偶然发现了征集越战纪念碑设计方案的海报。于是我想,何不把它作为毕业设计呢?

设计很快就完成了。当她把作品寄出去时,没有抱丝毫获胜的希望,也从没想过要再次听到关于这一方案的消息。以至于评审团打来电话和她联系,一连说了三次,她才听明白。林璎说:“我没有过高期望。我觉得自己设计的那不规则的样式和颜色,会使他们难以认可。”

评审团主席说:

评选的结果的确有点出人意外,因为最后被选中的竟然是这样一个看似刻板而又平淡无奇的作品。评审团成员不止一个人有这样的感觉。直到杰克・威勒评委几乎是伸长了脖子惊叹道“这一定是一个天才的杰作”时,评审团才不得不折服于慧眼独具的那个人。

看似“平淡无奇”,作者自己也说“设计过于简单”,怎么就能在藐视、丑化,甚至攻击谩骂的围剿中脱颖而出呢?以至于让人越看越觉得好,越觉得是一个“天才的杰作”。

谁都不能否认,这种纪念碑是有强烈的政治意义的。但艺术家林璎,她不想颂扬战争,她不愿通过忘记战争的残酷而使战争文明化。我想,她头脑中也没有世界观与创作的关系的意识。但她的创作意识却无不体现一个艺术家的良知,一个艺术家面对现实的勇气和魄力。

她说:“这项设计的主体肯定是‘人’而不是政治。只有当你接受了这种痛苦,接受了这种死亡的现实之后,才能走出它们的阴影,从而超越它们。我的确希望人们为之哭泣,并从此主宰着自己回归光明。”

看,这说得多么好啊!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他面对现实,承认现实,只有他用自己的艺术品让人们看到“现实”――这个越战阵亡者纪念碑是要人们明白人们的生命成了战争的代价这样一个“现实”――人们才能走出阴影,主宰自己回归光明。

评审委员会支持了她。那些专家和学者凭着自己对社会的认识和现实的理解支持了林璎的观念。评审委员会评语说:“这是与我们这个时代极相符的纪念碑。设计者创造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地方,在那里,天、地及被纪念者的名字朴素相接,并为所有要了解这个地方的人提供了信息。”他们说:“你凝视它越久,你就越被它打动,就越会看到其中蕴藏的惊人的力量。”

林璎和评审委员们的目的达到了。当人们在纪念碑上找到自己朋友或亲人的名字时,他们在怀念和忧伤中思考和反省生命的代价和死亡的原因。他们看到在光可鉴人的黑色花岗岩墙面上那些逝者的名字的缝隙中映照出的自己面庞,他们痛苦自己的亲人再也不能和自己在一起享受这充沛的阳光和清新的蓝天。就连作者林璎自己,第一次走近纪念碑,抚摸找到的自己朋友父亲的名字,也是悲从中来,想到战争夺走的实在太多。啊!这个艺术巨制中真是蕴藏着惊人的力量!

一个真正艺术家的作品就应该具有这样的力量。这件作品,它应该是渗透着艺术家自己的感情和意志,而不是贴上标签和宣教;读者正是从艺术家创造的这个充满感情和意志的形象中受到感染,产生共鸣,流淌出精神和力量,而不是违心地、无奈地说些心口不一的话。

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就是不能迎合什么人,不能迎合什么潮流,也不能向暂时的压力低头。他不能为了一时的功名出卖自己。他应该坚守自己的心灵和心灵所感知的客观现实。我所知不多,但就我所知的真正的大艺术家、大作家来看,他们的作品能够感动世人,超越时代,原因也多半在于此。

纪念碑方案通过了,纪念碑建成了,作者获奖了,每年有400万参观的人……这说明了美国人在逝者面前思考着,死亡的人被人们记住了,人们走出了阴影,在超越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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