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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这样地画过周恩来

2008-03-19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陈丹青 我有话说

1976年元月周恩来逝世,被准许的公开纪念要等到同年底“四人帮”垮台,“文革”结束。当时我是江苏江浦县的知青,此前已在江苏人民美术出版社发表过插图之类,1977年春得到短篇连环画《周恩来年轻时代》脚本,责任编辑是我早已相熟的潘小庆。

那时所有创作都要“体验生活”,收集素材。知青画家最开心的差

事莫过于领到这类任务,公家批几十块钱,揣着出版社证明,上火车出差去,又能画画,又能玩。我到天津南开大学搜索周恩来图片资料,为了画出民国时期的环境与学生服饰,还到北京图书馆借阅20世纪20年代的《良友》杂志,选择图像,当场用铅笔临摹。

天津在上一年地震过后的惨象,随处可见。记得有幢小洋房,断墙残壁,开裂的巨缝从墙基直达屋顶,豁隙中看得见住户的客厅、厨房或厕所,居然还看见一架旧钢琴。坍塌过半的楼,居民撤走了,略有毁损的则照样过日子,孩子们跑跳玩耍,衣服晾出来。我于南开大学没有印象了,那时一切绘画创作就是政治人物,校内干部看了介绍信,立刻给我翻阅校史中的周恩来早年照片。这套组画中所有青年周恩来的模样,就是根据他们提供的三四幅黑白照片。

那时的北京图书馆即如今紧临中南海的老馆――传说周作人附逆的理由之一,即由日本占领者管理这座古城图书馆,不如我们自己管。“文革”刚结束,图书馆对外开放,很洁净,人不多。交涉顺利,馆员从藏书室深处抱出一大叠《良友》杂志,就近找张桌面翻看,闭馆时交还,如是好几天,总看了有上百册吧。我从中找出合适构图与描绘的素材:文人的长袍、女生的发式……然后画下来。所有图片均呈美丽的褐色,我看到民国种种生活图景:大学选美,穿着连衣裙的校花,洋教授与中国学者开酒会,体育比赛,古老商铺,农夫,饥民,罢工游行,列强的军舰与士兵,还有,中国女子的裸体照片。

1977年前后,许多“文革”时期著名油画家都热衷画连环画,以西式明暗画法介入,画得尽可能细致丰富,正如创作一幅油画。“文革”中最早的西画连环画是1973年广东陈衍宁以炭笔和水墨描绘的(国际歌》,简直经典,我佩服之至,心想以后一定要试试看。1974年,陈逸飞与魏景山合作油画连环画《鲁迅在上海》,不过12页,却画了好几个月,每一幅都认真得好比创作单幅画。1976年到20世纪80年代,上海的夏葆元和林旭东多次合作黑白水粉连环画,描绘鲁迅、老舍的小说,还有徐悲鸿传记,技巧更为圆熟,格调高得多了。美术界传看赞美,年轻人私下临摹,虽然不出10年之后,连环画迅速凋零没落,但70年代末,美术界都记得那是连环画的一段好时光。

我于1973年在江西插队时,画过两本小人书。1975年为革命小说《青石堡》画过一套插图。1976年初次进藏,画了大油画《泪水洒满丰收田》,回农村后一时没机会再创作,手痒得很,于是有这套《周恩来年轻时代》,显然是受到前几位师友的鼓舞,也是我最好的一套连环画(目前这些画不是全部,还缺几幅)。那时画完了交给出版社,从此不惦记,现在过了整整30年,忽然又看见,并惭愧,因为果然画得好。好在哪里呢?好在我也不知道好在哪里,只是年纪轻,胆子大。如今将我打得半死,也画不出来了……那年月根本没画室,好几幅是在南京荷叶巷一位好朋友汪庐家里画的,一部分就在我当时供职的江浦县文化馆乒乓桌上涂涂抹抹。

真的,我完全不记得怎么画这套画,也不记得文字内容了,反正是青年周恩来怎样地率领别人造反,捉进去审问,又给放出来,结果去了法国了。姿态和表情,不外乎义正词严,怒目相对。周恩来相貌好看,一脸怒颜,其实很性感。“文革”画家的惯技,便是轻易夸张人物的愤怒,眉头紧锁,双眼一瞪,我的招法,似乎在嘴角周围再多画几下,表示沉着坚毅的意思。至于周恩来身后那些吼叫的群众,我得老实交代,是偷取了电影连环画《青春之歌》的片断,再作搬弄拼凑、移花接木的伎俩。弄过几页连环画的朋友都知道,这是小把戏,谁都会的。譬如要将周恩来的脑袋换个角度,只须小镜子照着照片,脸就转向了,顷刻画完。

1978年,我又为北京的《连环画报》画了一套连环画《维佳的操行》,内容是苏联的孩子怎样在修正主义社会苦恼着――画这类可笑的谎言,我辈一点不苦恼,因为可以画画,而且画外国人――同时,我开始准备投考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研究生。考不上怎么办呢,早想好了:一辈子画连环画。“文革”末年所有这类绘画的作者都被允许领稿费,不必愁生计。到了那年9月,我被录取了,从此再没画连环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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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恩来青年时代在天津(共七幅) 水粉陈丹青 197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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