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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补宣先生家的“文物”

2009-02-04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家里不多的洋货里,有一台电唱机和不少唱片。我爸爸这个人很古板,虽然他对人很和气,但是他不愿跟人分享的东西,是不会随便拿出来的。印象里我只见过这台唱机两次,都是大舅妈从上海来玩儿的时候。她是德国人,嫁到中国以后,在四川待了很长时间,讲中文带四川官话口音,喜欢在我们楼后面的树林里散步。爸爸拿出了我从
来没见过的唱机,他们一边喝咖啡一边听音乐。我发现这个唱机很有趣,放唱片的时候不是听完一面再翻过来的那一种,而是将一套片子一起放上去,等到唱针走完一面到了中心的时候,会自动抬起来,然后有一个装置从下边往上一顶,最上边的一张就滑到旁边,唱针又落回来放下一张唱片。所有A面听完以后再全翻过来听B面。家里有这么一个好玩的东西,却从来没见爸爸用过。他们静静地坐在这架机器旁边听音乐,就像去音乐厅听人演奏那么严肃。

“文化大革命”一开始,没等人家来抄家,爸爸那些唱片就被自行处理了。看到和洋唱片一起清出来的,还有一盒子一盒子的京剧唱片,才知道原来爸爸的这些东西,全是给爷爷娱乐用的,听说爷爷在世时爱听戏。爷爷在我没出生以前就去世了,估计有的东西,压在箱子底下就一直没人动过。

真的让我大吃一惊的,是我们家的另一件洋货:收音机。

这个收音机是我爸爸从美国带回来的,样子很难看。因为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美军用的,铁皮的外壳是橄榄绿颜色,侧面用白漆写着“P.H.Wang”,爸爸英文名字的旧式缩写。不像别人家外壳是木头的那种,没有漂亮的胶木旋钮,光光溜溜,什么装饰感全没有。爸爸说这种军用收音机质量好,灵敏度高,能收短波,过去不拆附件装置的时候还能当收发报机用,还强调说回国进海关的时候填了正式申报单子的。从我记事起,这东西就放在玻璃橱上边,平常就像家里那条美军毛毯一样,不是什么秘密,天天用。这个像鞋盒子大小的铁皮匣子里边一亮,照在收音机的面板上又温暖又柔和,侯宝林和郭启儒的相声,孙敬修老师的故事,还有“小喇叭”令人难忘的清脆号声,成了我们幼时平静的生活里非常美好的回忆。

爸爸的收音机,在1968年底清理阶级队伍的运动中突然成了一个罪证,有人揭发我家藏着发报机!

来抄家的那天晚上,气氛特别不一样,屋子里翻得乱七八糟,可是却安静得出奇。所有人都闷着头在那里翻,平时见着面得叫叔叔阿姨的,这会儿谁都不理我。爸爸的房间突然间大放光明。那些抄家的人也很辛苦,找点东西哪那么容易,把那些摞在一起的箱子一个个打开,比换季的时候捣腾衣服还累。翻桌子开抽屉也麻烦,写满了字的纸片,信件堆得到处都是,打都打不开。不要说外人,就是主人自己都害怕收拾,更何况这么胡猜瞎琢磨。其实他们就想找那个听说已经拆掉的收发报装置,只要一发现这个部件,特务的罪名就算坐实了。

我刚上初一,正是好奇心最重的时候。看到家里出了事,又惊讶,又激动,急着要看个究竟。无奈屋里屋外全是人,等了半天最后还是睡着了。他们怎么离开的,我一点也不知道。搜出了什么我也不清楚。究竟有没有像“密电码”那样的东西?收音机他们是拿走了,因为很明显,原来的那个地方已经空了,只剩下尘土。

往后的几个月里,爸爸天天受审查。虽然没有专政机关那些有震慑力的仪式,也没有穿制服带行头的出现,天天让人逼着写交代材料的日子,一定很不好过。爸爸很少讲话,看得出来他的心情并不好。老实说,比他倒霉的人有的是,起码他每天还可以回家。但这并不等于说问题不够严重,就在那一段时间里,先后有许多人想不开而寻短见的。

事情过去那么多年,如今我爸爸过得挺好的,我也还算成长顺利,而且我在美国生活居住的年头,比起爸爸留学和访问的时间加起来还长几倍。回味往事自然多了几分体会。

等我年龄稍长,开始能理解20世纪五六十年代参加工作的知识分子。他们是历次政治运动的主要参与者。他们最重要的政治资本不是苦大仇深,而是年轻。从肃反、镇反、思想改造、反右、四清直到“文化大革命”,他们从老一辈学者、学长一直斗到“一二九”学潮起家的老革命,学校里的人,都让他们给得罪遍了。到了80年代改革开放以后,上有恢复地位的老一辈学者,下有在社会各个角落里憋了十年一拥而入的新学人,他们的存在让老一辈人的恶梦挥之不去,让新生一代莫名其妙。

最让我想不明白的是我爸爸那股读书的劲头。在他无罪扛枷、厄运当头的年月里,他还那么起劲地读书,似乎从来没有动摇过。爸爸对读书的偏执近乎宗教信仰,他从工厂回到家,就趴在桌子上写。有趣的是,他就写在那种牛皮纸封面上印着红字“工作日记”的小本子上,有很长时间,我都以为他写的是思想汇报或者劳动锻炼心得。他偶尔拉拉计算尺,用三角板很工整地写一些计算公式,这么陆陆续续记了有十几本。“文革”以后,他出版了新书《工程传热传质学》上册,原来那些“工作日记”,是他为书稿预备的素材。

有一次我问爸爸,这些政治运动,哪一次最痛苦?他说,思想改造运动的时候,一定要我和爷爷划清界线,批判他,说他是地主剥削阶级,人都死了,还说他干吗?说爷爷坏,我说不出口。我问他有没有想过自杀,他说想过,在清理阶级队伍的时候,他说再逼我,也就这么多可说的,总不能瞎编吧?把我逼急了,不如就像陈祖东那样,走了算了。陈伯伯是我们的老邻居,1968年秋天清队运动才开始不久,就在圆明园上吊自杀了。

小时候,陈伯伯见我拿着一把木制玩具宝剑,兴致勃勃地楼上楼下跑得欢,就问我愿不愿意跟他演戏?我问什么戏?他说京戏。京戏我不会,他说不会没关系,我教你。此后我就一直追着陈伯伯学戏,最后他带我排了一折《三娘教子》,他演老家人薛保,我演顽童倚哥。我们化装演出了两场,一场为我们单元里楼上楼下的邻居,另一场是过年的时候给他的亲戚朋友。不知道陈伯伯后来以生命拒绝揭发交代的人,是不是就坐在这群人里。一个非常和善的老人,想不到竟这么刚烈。如今能有几个清华大学的教授,有耐心和邻居的孩子一同唱戏,并有雅兴在自家客厅里办堂会呢?最难忘的,是陈伯伯那绵绵不绝的长腔和沙哑苍凉的嗓音。

20世纪90年代初我完成了在美国的学业,也找到了一份说得过去的工作,但爸爸却希望我回国去发展。所有的亲戚朋友都觉得他是想儿子和孙子想糊涂了。我爸还感慨道:我们过去留学、选专业,都是想中国缺什么?国家需要哪方面的技术和人才?现在的人,都想自己喜欢什么,哪一行出来好挣大钱,时代真是不一样了。难道他就不怕我们出一家子特务吗?不,他不怕,因为他相信,只有国家富强我们个人才能过得好。要说爸爸一肚子学问尽是洋货一点不假,但他的操守,却是地地道道传统中国文人的,他们一代的坚定与我们一辈的多变,恰成对比。

前些天我打电话给哥哥,问他:爸爸那台美军电子管收音机呢?他说早扔了。我说:呦!怎么扔了,那是文物!

本文摘自《家在清华》,史际平、杨嘉实、陶中源等编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8年4月第一版,定价:35.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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