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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是怎样变成“老马”的?

2009-03-11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余一中 我有话说
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

冰河上跑着三套车。

有人在唱着忧郁的歌,

唱歌的是那赶车的人。

小伙子你为什么忧愁?

为什么低着你的头?

是谁叫你这样的伤心?

问他的是那乘车的人。

你看吧,这匹可怜的老马,

它跟我走遍天涯。

可恨那财主要把它买了去,

今后苦难在等着它。

上面是俄罗斯民歌《三套车》的歌词,译者是高山先生。

《三套车》这首歌在上世纪中期被译为中文后,很快就在神州大地上流传开了。可以说,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我国没有一位音乐爱好者不曾唱过这首俄罗斯民歌。而且几十年来,它一直是我国大众最喜爱的外国民歌之一。

记得我第一次听这首歌是1960年代初的一个冬天,在济南山东剧院举办的一场春节音乐会上。在那饥饿寒冷的日子里,那雄浑而又忧伤的音乐,歌中那赶车的人和老马的命运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时,作为一个喜爱俄国文学的少年,我已经读过了契诃夫的短篇小说《忧愁》。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个叫姚纳的老农夫。他的妻子和独生子不久前在贫病中相继去世。他在乡下生活不下去,就带着自己的老马来到城里,以赶车为生。在一个寒冷的冬日,他等了一整天,才在深夜拉到一趟客人。他想向乘车的人诉说一下郁积在心头的忧愁,但乘车的人却冷漠地拒绝听他的倾诉。他只得在回到大车店后独自向自己的老马诉说心中的忧愁。第一次听《三套车》时,我就想到了契诃夫的《忧伤》中的老农夫姚纳,并觉得歌里“那赶车的人”比小说里的姚纳还要惨。你看,姚纳有了伤心事,还可以向他的老马诉说;而“赶车的人”却很快将失去跟他“走遍天涯”,相依为命的“老马”,连他倾诉忧愁的对象都将被“财主”剥夺了。

说来也惭愧,作为一个和俄语打了大半辈子交道,同时又“读书不求甚解”的人,我在后来的四十多年里就一直是这样理解《三套车》的歌词的,根本没有想到歌词有什么问题,直到几年前蓝英年先生的文章《世事关心天地间》发表为止。

蓝先生在文章里写道:“财主买老马干什么?当年译者误把‘姑娘’译成‘老马’,把同样可以代替‘姑娘’和‘老马’的人称代词弄错了。以讹传讹,一直唱到今天。但是至今仍然是你批评你的,他照唱他的。”

我曾和蓝先生谈到他批评《三套车》歌词译文的事。他告诉我,以前他也是按高山译的歌词唱的,尽管觉得那意思很别扭。后来,有一次在朋友家听《三套车》的俄文唱片,才发现高山确实是译错了。于是,就在文章里顺便指出了这一流传多年的错误。蓝先生还说,因为当时是和朋友们一起欣赏音乐,他也无法记下俄文的歌词。他建议我找到《三套车》的完整歌词,把问题说得更清楚一些。

于是,我在俄国的网站上找到了《三套车》的俄文歌词。下面是我补译后的《三套车》的完整歌词(前两段基本保留了高山的译文):

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

冰河上跑着三套车。

有人在唱着忧郁的歌,

唱歌的是那赶驿车的人。

“小伙子你为什么忧愁?

为什么低着你的头?

是谁叫你这样的伤心?”

问他的是那乘车的人。

“唉,好心先生您听我言。

有位姑娘我爱了快一年,

坏村长总骂我没有钱,

急得我心里似油煎。

唉,很快就要过圣诞节,

姑娘她出嫁在大年夜。

她不爱的富人要娶走她,

从此我俩将永远隔绝。”

赶车人讲完沉默不语,

把鞭子、手套塞进腰里。

“到地方了,我的好马,吁!……”

说完又伤心地长叹气。

原来,《三套车》这首俄罗斯民歌实际上是一首情歌,它抒发的是沙皇时代一个农村青年未能和自己相恋的姑娘成为眷属的痛苦之情。但作为民歌,《三套车》不只是抒情,而且还承载着丰富的有关当时俄国农村的社会面貌、民间风习的文化信息。而它的抒情,正是寄托在这些深厚的文化信息之上的。这也是它在俄国及俄国以外的其他国家长久流传的原因。因此,要想深入地理解《三套车》这首俄国民歌,还须对歌词做一点文化国情方面的说明。

当时,俄国各地已经有了官办的遍布城乡的驿站,为出差公干的人提供马车和赶车的车夫。普希金的名篇《驿站长》讲的就是发生在一个驿站里的故事。《三套车》里的“赶驿车的人”正是一个被驿站雇用的农村青年,他赶的是公家驿站的驿马(这些马是不能随便买卖的,即使财主想买也不行),拉的是出差公干的官吏。他虽然有固定的收入,但毕竟工资不高,还住在农村,并爱上了一个农村姑娘。在俄国农村,青年男女之间产生爱情,因而热恋,是很平常的事,但并不是所有的恋人,即有情人都能成为眷属。父母、长辈的意见往往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他们考虑得更多的通常不是感情,而是子女婚后的生活,尤其是物质生活。《静静的顿河》中的主人公格里高利就是由父母做主娶了殷实人家的女儿娜塔莉娅为妻的。看来,《三套车》中赶驿车的小伙子也没有被恋人的父母、长辈们,包括村长这位权威人士看好。歌中的“富人”并不是财主,而只是比“赶驿车的人”富罢了。这里的关键不是“富人要娶走她”,而是“她不爱的富人要娶走她”,因为在“赶驿车的人”眼里,没有爱的婚姻才是不幸的婚姻。这样,在“赶驿车的人”的心头,除了无法娶心上人的痛外,又加上了为心上人未来担心的痛,痛何如哉!

把两种译文对照一下,就可以看出,高山先生漏译了歌词的第三和第五段,错译了第四段。而正是第三、第四段歌词说出了“赶驿车的人”“为什么忧伤”的原因。如果把漏译和错译的原因简单地归结于译者的疏忽,那显然是说不通的,因为漏译和错译的部分毕竟占了全部歌词的五分之三。更合理的解释是:译者在左倾思想泛滥的年代,把文艺作品当作打击敌人,宣传群众的武器,对《三套车》的歌词进行了穿凿附会的“再创作”,得出了他的译文。于是,一首青年人反抗旧婚姻的忧郁情歌就带上了强烈的阶级斗争意识,和当时译介到我国的《华沙工人歌》(一译《仇恨的旋风》)、《同志们,勇敢地前进!》、《共青团员之歌》等俄苏歌曲一起流行开了,而姑娘也就变成了“老马”。但是,“财主”买“老马”却成了一代代唱歌人感到别扭的东西。这似乎又一次证明了“信达雅”不仅应当是翻译工作者的追求,也应当是翻译工作者的原则,而“信”在这里又是最基本的。失去了“信”,即翻译工作者的诚信,翻译作品的质量就很难保证了。

最后,想再说一下歌词的第五段。这一段描述车来到一个驿站时的情景。通常,驿站的人会过来处理马匹――喂马或更换休息好了的马,而“赶驿车的人”则会收起鞭子,脱下手套,从乘车人手里接过小费,走进站里去喝一杯酒。这里没有说明“赶驿车的人”是否喝酒了。但我们可以想到,刚刚诉说完自己苦衷的他,即使喝酒,那也是喝的闷酒和苦酒,是借酒浇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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