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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广莫测的三岛由纪夫

2009-03-11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malingcat 我有话说
《假面自白》,[日]三岛由纪夫著,唐月梅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1月,18.00元

由于影像媒介的介入,三岛由纪夫的自杀从个人行为演变成一场“影像秀”、一个无以伦比的“景观”。时

至今日,三岛切腹自杀后的现场照片依然在网络上流传,引起阵阵惊恐、厌恶和赞叹。如何理解三岛由纪夫呢?

他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作家”,而是一个有着强烈的“媒介融合”意识的“艺术家”,文本、身体、行动、影像记录与呈现,乃至最后惨烈的死亡,都是他得心应手的媒介,他一生的创造,是一部倾心谋划的“大作品”,正是因此,他在辞世前坚持要求:一部“完整的全集”必须包括他的一切。不得不承认的是,他抢先把握住了“景观社会”的脉搏,这是一个符号胜过实物、副本胜过原本、表象胜过现实、现象胜过本质的颠倒时代(费尔巴哈),这是一个芸芸众生在一种痴迷和惊诧的全神贯注状态中沉醉地观赏着少数人制造和操控的景观性演出的时代(德波)。在这个时代里,连社会学研究范式都在强调“舞台与表演”,传播媒介更是以可观看性为价值标的、追求着“图不惊人死不休”。在这样一个时代里,三岛由纪夫翻云覆雨,个中高手。

可是,三岛由纪夫本人呢?他有没有被图像与景观所俘获?我注意到,在后来遍布三岛的各种传记的照片中,有一张筱山纪信拍摄的黑白照片。画面上的三岛,袒露着经过“肉体改造”之后的铁一般的腱子肉,双臂捆吊在树干上,三支箭簇穿入下腹、肋部和腋窝。这是三岛演绎的圣塞巴斯蒂安。而这张照片的“原型”,是意大利画家雷尼(Guido Reni,1575-1642)所画的《圣塞巴斯蒂安殉教图》。德国性科学家赫希菲尔德(Magnus Hirschfeld,1868-1935)曾经指出,性倒错者对某一类绘画雕刻有特别的爱好,这类作品中排名第一的就是这一张了。

不妨回溯到三岛1949年的小说《假面自白》。小说中的“我”在13岁时第一次看到父亲珍藏的画册上的这幅画,他坦白:“看到这幅画的一刹那,我整个存在被一种异教式的狂喜所震撼。我的血液在沸腾,我的器官在浮现出怒色。巨大的、行将胀裂的我的这一部分,前所未有地激烈地等待着我的使用,责怪我的无知,在愤怒地喘息。我的手不知不觉地开始了不能告诉任何人的动作。我感到有一种既阴暗又辉煌的东西,从我的内部迅猛地攻了上来。就在这一瞬间,这种东西伴随着一阵令人晕眩的酩酊醉意迸发了出来……”

《假面自白》是描写一个性反常者从出生、幼年、少年到青年期的赤裸裸的性心理记录和自我分析的故事。小说中的“我”,在13岁以前,已经被种种“实在的影像”所“苦恼”,它们包括5岁时候路遇的淘大粪的小伙子――他穿着藏青色紧腿裤,勾勒出下半身的轮廓。包括小人书里所表现的戎装的圣女贞德,尽管后来发现贞德是女的,令“我”深深失望。还包括角色扮演,“我”男扮女装成魔法师天胜、以及艳后克娄巴特拉。还包括一本匈牙利童话故事的原色版插图,上有一个穿紧身黑裤的王子被恶龙吃掉。是的,“我不爱公主,只爱王子,更爱遭杀害的王子”,这是“我”的性心理取向。正是有这样的铺垫,13岁时见到圣塞巴斯蒂安殉教图,才会那么自然地ejaculatio。

三岛曾经故弄玄虚,他在《假面自白笔记》中谈到:“这部小说里的所有题材都是根据事实创作的。但是,没写作为艺术家的生活,因此整个都是完美的虚构,我想创作的是完美的自白虚构书。”三岛在《盗贼笔记》中,又曾经用过一个很有后现代意味的比喻:“我是诗人,摘去画皮就是俗人,再摘去画皮就是诗人,再摘去画皮就是俗人,再摘去画皮就是诗人。我是怎么也剥不见核心的洋葱。”那么,三岛,后来结婚生子育女的三岛,到底是不是一个性倒错者呢?《假面自白》到底是“假面”还是“自白”呢?幸好,近年来发现了一些三岛的资料,包括1947年7月19日三岛写给著名精神医学专家式场隆三的一封信,彼时,《假面自白》正式出版仅仅14天。在信中三岛向素昧平生的医生吐露心曲:随信寄赠的《假面自白》中的有关性倒错情节,“全都是我亲身的感受和真实的叙述”。也是因此吧,在著名记者亨利・斯托克斯的《美与暴烈:三岛由纪夫的生与死》中,传记作者完全将《假面自白》中的叙述当成史料来运用。

性,到底是先天生理的、由基因注定的,还是后天心理的、由环境建构的?这是医学和社会学的一个胶着处。如果将《假面自白》当作病历来看,会发现主人公天生偏好“死、夜和热血”,偏好王子而非公主。可是如果在小说的主线之外关注一下对环境的描述,又会发现一个畸形氛围的不良影响:重病缠身的祖母,三个女护士,三个女佣人,从邻家挑选的陪伴三岛的几个小女孩,过家家,折纸,搭积木,看图片。一个全然阴柔的世界,正因为缺少雄性因素,反而越加向往一个阳刚的宇宙。三岛的“谜团”也许在于,他不仅是个同性恋者,还有着更为异常的施虐-受虐倾向,按照他自己的话说:“既当死刑囚,又当刽子手。”这种病态的偏好,使他在近30部作品中细腻地表达了对死亡、切腹的感情,难以忍受的痛苦,伴随以性爱的极致酣畅,勾画出一个暴烈与美交缠的文学领空。然而,如果仅仅将三岛等同于性倒错者,将三岛的作品当作是暴露狂的自白,那是对他的贬低。《假面自白》的起始,三岛援引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一段,值得全文抄录在此:

“美,是一种可怕的东西!可怕是因为无从捉摸。而且也不可能捉摸,因为是上帝设下的,本来就是一些谜。在这里,两岸可以合拢,一切矛盾可以同时并存。兄弟,我没有什么学问,但是我对于这些事情想得很多。神秘的东西真是太多了!有许许多多的谜压在世人的头上。你尽量去试解这些谜吧,看你能不能出污泥而不染。美啊!我最不忍看一个有时甚至心地高尚、绝顶聪明的人,从圣母玛利亚的理想开始,而以所多玛城的理想告终。更有些人心灵里具有了所多玛城的理想,而又不否认圣母玛利亚的理想,而且他的心还为了这理想而燃烧,像还在天真无邪的年代里那么真正地燃炽,这样的人就更加可怕。不,人是宽广莫测的,甚至太宽广了,我宁愿它狭窄一些。鬼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真是的!理智上认为是丑恶的,感情上却简直会当作是美。美是在所多玛城里吗?……可是话又说回来,谁身上有什么病,谁就忍不住偏要说它。”

曾几何时,我们将真善美合为一谈,真相是,美与后二者无干。美,既可以在圣母那里,也可以在所多玛城中,有的时候,圣母玛利亚的理想与所多玛城的理想同在,这真是宽广莫测。像那美的圣塞巴斯蒂安,一方面是殉道的圣徒,使人向往天堂圣洁高尚的光明;另一方面,那强健的受虐的肉体,又使某些人看见所多玛城的黑暗。我想,如果不是写出了这种分裂的沉痛,如果不是写出了人性的复杂,如果不是追求一种自由的光辉,三岛也就是个可怜絮叨的写写私小说的“自然主义者”。武士道、民粹主义、性放纵,混合成三岛充满张力的存在。在这个意义上,三岛是一个“完整的作品”,既上达了天堂,也深入了地狱。

美,是危险的。在图像时代,更是如此。三岛的圣塞巴斯蒂安殉难照片,是他对13岁第一次美与性的双重唤起的致敬,可是他的这张照片,会不会让他人“发现”所多玛城呢?我合上陆智昌老师精心设计的封面,道德焦虑感油然而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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