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glish

纯朴之香

2009-05-20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凸凹 我有话说

一进三月,菜摊上就有了香椿。那时,天气还有很深的寒意,或许还有零星的雪飘下来。所以,摊位上的香椿,均是幼芽,一掬的样子,就卖到三十块钱。多数人都觉得贵,没有购买的欲望。而我,却像赴一个期待太久而终于到来的邀约,急迫地走到摊贩跟前,也不跟他砍价,径自买下。如愿以偿,心里欢笑。

这时的香

椿,涵养了一冬,风霜雨雪都化成了它的筋脉,物华入骨,不仅滑嫩,且香得浓郁,能荡涤心中的积郁。

不须热炒,清盐陈醋拌一下,就胜过膏腴与厚味。

到了四月,香椿就老了,一大捆的枝叶放在那儿,仅有数的几个钱。人们就更不屑于光顾,觉得这时的香椿,淡得仅剩余香,几乎算不得什么口味了。然而我还是毫不迟疑地买。拿到灶间,沸水焯过,冷水淘洗,刀截盈寸,还是清盐陈醋地拌一下,便忘情地品味它的不香之香。这种香味,似有似无,却真实可感,且邈远绵长,一如不求婚姻的那种感情,清纯得平淡,却足可解忧,消减寂寞。

三月的浓郁,四月的清淡,虽然香得有别,但都是香椿这种植株,顺应天地的时序,自然而然呈现出来的口味。因为没有人工作巧,不紊乱内在的生长,没有突变基因,是健康的品质,不欺人的味蕾。换句话说,就像两类文章,虽风格不同,但都言之有物,有朴素的感情在其中,实实在在地对世道人心有用,便不分高下,均可读。

就自然而然地联想到我们的读书和写作。

过去的著作,为什么有的留下来了,有的随时间湮灭了?或许就与它是否呈现了真实的人性、书写了朴素的感情有关。

近读芥川龙之介的《文艺杂谈》,知道他也有类似的看法。他说――

在所有的文艺形式中,没有一种形式,能够像小说那样能较好地反映一个时代的生活。但同时,也没有像小说那样,随着生活方式的变化而失去效力的。不错,为了知道昨天的生活,必须读昨天的小说。但那也只是“为了知道”,未必能够感受到令心灵震撼的生命力量。过去的小说,或许还有一些可读之处,但是,只为了读那几行还洋溢着真实的文字就读破几百页小说是需要耐力的,而有这样强劲的韧性的人是没有的。为什么《源氏物语》、《万叶集》能让我们常读不弃?因为它里边有最朴素的心情,比如男女相爱、老牛舐犊。所以,只有如实地表现出这种“朴素心情”的作品,才可以超越时代。

芥川龙之介说这话的时候,已进入暮年,是他一生的阅读与写作实践的切身体验,是可信的。

所以我想,戮力于故事的编织,用功于技巧的经营,往往是没用的。普通人读书,不同于专门家的“为了知道”,并归纳出知道了什么,去“指导”别人,而是为了寻找对一己人生有用的东西,以补益于心灵,生活得好一些。其中,真实的人性、朴素的感情,正是他们寻求的滋补,一如夏虫冬草。

据说,有人爬梳了一下新时期的中国文学,认为真正立得住的长篇小说只有路遥的一部《平凡世界》。其实路遥也是想像巴尔扎克一样做“时代的书记员”,写出恢宏的史剧。无奈他是个悲情人物,有太多的人生苦难,“猪洗干净了又滚进泥里,狗吐了又吃进自己的肚里”是他的生活常态。所以,他虽然从大处立意,但一下笔就陷进了小人物喜怒悲欢。这就不一样了。因为小人物是土地上的生存,类同草木四季,是真实人性、朴素情感滋生的地方。这样一来,几乎每个读者都能从中读到自己的卑微,因而欢情与愁绪,幻灭与新生,都是“我”的。

说到巴尔扎克,尽管他创作的《人间喜剧》被称为法国社会的“百科全书”,并被恩格斯称之为“是对上流社会必然崩溃的一曲无尽的挽歌”,“他看到了他心爱的贵族们灭亡的必然性”;但今天看来,时代之大,大而无当;游笔之繁,泥沙俱下――与人隔处多多。如果没有葛朗台的吝啬,欧也妮的温婉,真是不忍卒读。所以,读巴尔扎克要“跳读”,拨云见日,在柳暗花明处徜徉就是了。

但是,这也正说明了现实主义文学的伟大。

也证明了一点,书存活于史册,与活在人心里,是不一样的。

从过去的著作可以看出,文学的生命,不仅在于“写什么”,更在于“怎么写”。

或可以说,其根本的原则就在于,不能主观臆断,不能观念先行,还要放低写作的姿态,贴近世道人心,按照生活的逻辑去思考,去写。便须有老实的态度,既不揠苗助长,也不人为矮化,写植株实有的高度。也须有对生活的敬畏,不能为了深刻、独特和所谓的“新体验、新价值”,就蔑视世间的原始生态,扭曲、臆造人性与物象,甚至刻意追寻变异、变态。变态的东西可能新鲜――龚定庵的病梅是景,但人病总是病。即便小病是趣(鲁迅语),大病绝对是灾难。

什么是生活的逻辑?

高崖下必有深潭,水深处才有奇鱼。

荠菜放花于春野,鸣蝉只属于秋树;冰天雪地才有银狐,暑热之中只有汗喘的豺狗。

老牛舐犊,必是己出之子;幼鹿失母,必于沙海长哭不已。

迎娶的爱情是平静,偷来的爱情则是惊悚。

谷崎润一郎说,即便是淫妇,也能被看做是纯洁和崇高的,这是屡见不鲜的事情。但是,之所以把女人看得崇高,往往是与之相恋之时,其他的时候,不可爱依旧是不可爱的。

又说,女人的风情是个奇怪的东西,有人与生即来,有人即使是煞费苦心地装点也终归徒劳,只能是东施效颦。有人虽花容月貌却了无风情,有人虽其貌不扬,然而声音、皮肤、体态都不可思议地透出种种风情。

德富芦花说,再美的音乐也让人愁肠百结。因为美的东西往往让人顿生柔情,内心脆弱。

又说,生命存于希望,幸福源于淡泊,感恩出于贫穷。

还说,人真是个复杂的动物:浮华之中思淡泊,淡泊之至慕红尘。

种种,种种,人之常情,物之本欲(象),自然递嬗,情同此理,便是生活的逻辑。

据此,有必要建立或者提倡一种与之对应的书写伦理,即:自然的书写,或朴素的书写。这种书写,不是所谓的自然主义文学风格,也不是对生活的匍匐,而是以呈现真实的人性、本质的物象和朴素的感情为指归、为珍重。

其实这样的书写是难的。

须浑浊之后的清澈,世故之后的天真,欲望之后的淡定,丰富之后的简单,繁华之后的简约,所得之后的放弃,匍匐之后的高远……

山巅之上,万物尽收眼底。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

也就是说,要想获得朴素书写的种种品质,要有眼界,要通透。此从何来?世事洞明,人情练达,是也。

不言而喻,自然的书写,文字与技巧固然重要,但最根本的,还是生命的格局、心灵的品位和活着的功夫。

有了这样的底蕴,才一如香椿,当浓时则浓,当淡时则淡,不误时序,体恤人心,自然生发,其所贡奉,均是香的本质。

手机光明网

光明网版权所有

光明日报社概况 | 关于光明网 | 报网动态 | 联系我们 | 法律声明 | 光明网邮箱 | 网站地图

光明网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