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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桑岁月的文学检讨

2009-06-24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黄桂元 赵玫 我有话说

赵玫

苦难或战争是最好的文学背景。因为在这样的背景下,人性总是能处在一种尖锐的对峙中。人物也会变得极为复杂,也能最大限度地彰显出人的善恶本能。

女性人物并不意味着女性主义。但是我对人类的

看法,却几乎都是透过女人来完成的。在女人身上,那种性别的元素或者更能千回百转、甚而更为透彻地揭开人性的真谛。一种性别,半个世界,就足以惊天动地,感人肺腑了。

得益于中国当代文坛的宽宏胸襟与豁达气象,大约是在上个世纪90年代初,以先锋写作姿态而称誉文坛的赵玫开始“涉足”长篇小说创作,这对擅长于优雅调式而不是结构故事的赵玫,无疑具有极大的挑战性。而这个时期的长篇小说创作,已经分化出了两条泾渭分明的流向,一类是止于故事层面的写手,一类是炫耀叙事技法的巧匠。很显然,这两条流向对于赵玫都不适合。赵玫是一位只有用自己的书写方式才能进入艺术状态的作家,强调这一点或许容易引来歧义,哪一位作家不是在使用自己的书写方式呢?而事实上,不少作家尽管其讲述的故事可以五花八门,却或多或少更习惯于约定俗成的公共语言和集体腔调,很容易彼此雷同。但赵玫的方式不会被混淆。那是一种永远浸泡在饱满情绪中的熠熠生辉的文字书写。十五六年过去,赵玫以17部印记独特的书写构筑了一道属于自己的长篇小说城堡。继长篇小说《秋天死于冬季》,其长达近五十万言的新作《漫随流水》,进一步加大思考力度,以四十年的尘埃岁月为苍茫而悠长的生活背景,搬演了女主人公沈萧“不得不经历”的种种人生剧目,也由此获得了反思人性、拷问灵魂的人文深度。往事无法遗忘,而随着流年似水越发地刻骨铭心。

“这也是一次温故知新的历程,”赵玫如是说。

黄桂元:

印象中,你一直是个艺术的朝圣者,感性的书写者,似乎于并不刻意之间,常常对政治层面的话题敬而远之,而喜欢保持一种纯粹的唯美姿态,即使处理古代题材,也“尽力从一个女人的角度去诠释”历史人物。但是最近几年,我发现你对并不久远的“文革”往事兴趣渐浓,“动作”频繁,《漫随流水》就是试图揭示、探究过往年代那些“道德的取舍,良知的去留,欲求的选择,乃至灵肉的挣扎”的人性奥秘,凸显了一种直面灵魂的历史追问精神,对你而言殊为罕见。这种变化,是出于什么契机和思考?

赵玫:

事实上,想写《漫随流水》的愿望已经很多年。第一次完成《漫随流水》的提纲,是在2001年6月的一天。那时的故事和今天已相去甚远,但小说所要体现的精神却始终如一。那时候书的名字叫《穿黑裙的女人》。其间因种种的其他,便一直将这个思绪中的女人搁置。我想或者惟有她是可以等的,在等中慢慢地沉淀。总之《漫随流水》始终萦绕于心,甚至铭心刻骨,觉得必定要用一个庄重的时间来完成它。

写作这类题材的小说是因为,这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历史。我们没有选择。那场“文革”浩劫是可怕的,而我们在年轻的时候却不得不经历它。这是没有人能改变的。那些不能被遗忘的心灵的伤疤,经年历久也不曾平复。

无疑道德是人性的前提,同样也是政治的前提。将政治提高到道德的层面,也就是提高到了人的层面。因此在政治的背景下考量人的良知,就会显得更有深意。由此你能够更为清楚地看到,人的道德的底线究竟在哪儿,而人的道德自律的能力又有多强。

于是透过一个女人的人生,来回溯并检讨那段跌宕起伏的岁月。看年轻一代在那样的背景下,是怎样在理想的持守和人性的挣扎中,走过他们青春的路。进而反思我们的民族,为什么会在苦难中集体失语?

黄桂元:

反思“文革”带给整个民族的灾难和伤害,你没有拉开所谓“宏大叙事”的架势,而依然通过充满激情诗意的叙述调性,但着力点,却是种种人性裂变和灵魂扭曲的逼真显形,并在其间注入了深邃的理性元素。这样的把握是有难度的。你说过:“作家要存在,就必须不断变化,即使你的变化是失败的。”有变化当然就会有风险,特别是触及尖锐而沉重的题材,你是如何来协调理性思考与优雅调性的艺术关系?

赵玫:我一直以为苦难或战争是最好的文学背景。因为在这样的背景下,人性总是能处在一种尖锐的对峙中。人物也会变得极为复杂,也能最大限度地彰显出人的善恶本能。我没有经历过战争,譬如二战。如今世界对二战的反思越来越深刻,不仅大大超越了黑白正反的两个层面,并且将触角伸向了人性的深处。但是我们这一代人经历过苦难,我们应该有责任记录下那段已然逝去的岁月时光。这或者就是我对这次写作,为什么满怀了那么深长的激情。

人性本来就是极为丰富的。哪怕那些不善思考的人。人的这种多面性来自于他的本体,尤其在面对突发事件的时候,就更是会做出本能的选择,或善或恶。在和平年代,人向善的一面会让他显得温文尔雅,但灾难又往往会调动出人性中恶的一面,让人性的狰狞一览无余。但人类求生的欲望,无疑是人类最大的本能。人们的几乎所有选择,都是在这一前提下完成的。

所以在《漫随流水》中,没有真正完美的人物。因为他们置身的生存环境不可能让他们尽善尽美。这种不完美在某种意义上也许就是完美的,或者至少,是真实的。

黄桂元:

你的这部小说主人公只有一个,沈萧。“这个百变千面的女人似乎始终在和你玩着神秘的游戏,但那却是女人生存的意义――为了追逐不断变换的时代而随时放弃原先的那个‘自我’,那种‘信念’,甚至‘人格’。她的一生便是在如此牺牲‘自我’的过程中完成的。‘适者生存’已经成为她信念中最坚定的部分。”这个文学人物的精神历程既陌生,又似曾相识,正是通过对其深入挖掘和淋漓展示,我们触摸到了一种“人格后遗症”患者,这个独特发现,可以看做你的“文革”叙事的一大收获。

赵玫:

我说过小说最初的名字叫《穿黑裙的女人》。用颜色给这个我将要述说的女人一个基调,可想而知这女人的人生会是怎样的晦暗。

这个穿黑裙的女人是小说中惟一的主人公。所有其他人物都是她生命流程中的过客。她很美。美到一种行云流水。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和不同的环境中,她所呈现的,都是能够与那个时期和环境相匹配的美。这就是女人的魅力。她总是能得到男人的爱。哪怕她已经青春不再,美丽凋零,哪怕,她的心早已被厚厚的尘埃掩埋。

这是一个天鹅一般的女人。因为她有着天鹅般优雅而美丽的颈项。但她却是一只黑天鹅。她所代表的颜色,应当是人性中最晦暗的部分。但这却是女人所不自知的。所以女人才可能是所有时代的宠儿,同时也可以做任何时代的叛逆。于是最终的毁灭。尽管,她每一次退出历史舞台的时候都是完美并且感人的。没有人对她的背信弃义和残酷无情纠缠不休。她却依旧可悲可怜。

总之她不能算作是一个完美的人,甚至可谓劣迹斑斑。但是她就是她,总是能够依靠本能,包括道德的取舍,良知的去留,欲求的选择,乃至灵肉的挣扎,而最终,保留住她视之为神圣的壮丽人生。

黄桂元:

沈萧的动荡、晦暗一生,见证了中国社会一段反复莫测、诡异无常的风雨历程,小说对那个时代种种政治闹剧、运动泡沫与人性病相的透视和再现,达到了令人战栗的深度。不过我觉得,尽管沈萧的人格构成有些问题,但她的悲剧不该是偶然的,个人的,而是无法自我救赎的历史悲剧,沈萧终难逃出此劫。这也意味着,在沈萧的生命舞台上,上演的剧情究竟是悲剧还是喜剧,已经不重要了。写作过程中,你是否具有某种“史鉴”的文学书写意识?

赵玫:

2007年的2月,我开始进入这部小说。单单是提纲就几易其稿。一个可谓漫长的准备过程。翻阅和研读的繁复,甚至不亚于我写作《武则天》、《高阳公主》和《上官婉儿》时对古籍的考证。而我的主人公明明是虚构的,为什么却比了解一个真实的历史人物还要艰难?

我不敢说写作《漫随流水》时有“史鉴”的意识,它只是描述了一个女人所走过的心路历程。小说所要表现的,应该不是那段真实的历史,而是背景之上的,那些平凡的人物和命运。

黄桂元:

你的“文革”叙事,演大戏的基本上都是女主人公,尽管她们有着各自的欲求、境界与结局,但作为文学人物,都不属于女性主义的代言形象,而是特定情境中的知识女人,潮头女人,悲剧女人。无论是《漫随流水》中的沈萧,还是《秋天死于冬季》中的女作家青冈,女研究生虹,你都是站在历史主义立场去定位笔下的文学人物,去展示社会女人而非女性本体意义上的同类,这是否意味着,历史学比起女性学,更能胜任“文革”叙事的艺术责任?或者说,只有透过“人”,而不是单纯“女性”,才真正可以把握历史真相?

赵玫:

女性人物并不意味着女性主义。但是我对人类的看法,却几乎都是透过女人来完成的。在女人身上,那种性别的元素或者更能千回百转、甚而更为透彻地揭开人性的真谛。一种性别,半个世界,就足以惊天动地,感人肺腑了。

我对我书中的任何女人(尽管她们都不完美)都充满敬意。因为她们所走过的道路、所经历的苦难确实令人扼腕叹惜。她们在那个时代所做的选择大多出于无奈。这无奈包括了对理想的追逐,对信念的索取,对生存的渴望,甚至,对被“革命洪流”抛弃的恐惧。是的,这无奈就是她们生存的状态。她们或者生或者死,都是因为无奈。所以这些女人尽管并不完美,但是她们却每一个都很绚烂。

黄桂元:

新时期文学,许多作家都经历了从“写什么”到“怎么写”的创作演进过程,而你的路数则更是有别于他人,一向我行我素,不管不顾,直接进入“怎么写”,而且二十几年来一直状态不错。现在感觉你似乎有所不同了,这两部“文革”叙事表明,你已经自觉在关注“写什么”的问题了,或者说,你正致力于通过充满精神想象的反思跋涉,抵达一种预定的历史叙事王国?

赵玫:

“怎么写”是因为古往今来的各种故事已大都被前人写过了。所以要想翻出新意,必得创新。这就是绘画中为什么会出现印象主义,而文学中又为什么有了“意识流”抑或“新小说”。事实上这些流派所代表的都是艺术的反叛与革命。只有不断尝试新的方式,才可能带来文艺的甚而文明的进步。“怎么写”在某种意义上也意味了颠覆。而这种颠覆是每个创作者都渴望的境界。

“写什么”对作家来说不言而喻。当然不同的作家,选择也会迥然不同。任何题材在我的心里都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流淌。关注我近来写作的主题,从《秋天死于冬季》到《漫随流水》,已经由来已久。我只是想要碰触这些,那曾经铭刻于心的,往昔,于是便写了。

终于开始为这个女人而作让我很高兴。你写的只是你想写的那些。一遍又一遍地。开始而至最终的结束。你只是把它当做了一种生命的流泻。这样做只是为了完成你自己。只是你自己需要探求的,那个女人怎么会成了今天的这个女人。所有的那一切。人们所经历的。苦难伴随着道德沦丧。在理想的破灭中被检验的忠诚与背叛,抑或,爱情中人性的泯灭与复苏,时代更迭中的败落与进取。总之,一个个瞬间累计在生命的叙述中,然后就成为了她,那个神秘的总是穿黑裙的女人。

她想要告诉人们的无非是,她只是身不由己地走错了人生的一步又一步。不过那也是她不能选择的。一个人的力量,又有谁能改变自己的人生?于是她才会不停地问着自己,她究竟错在了什么地方?一个始终被梦想激励的女人,又为什么总是被梦想抛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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