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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头学认字

2009-08-05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顾文豪 我有话说
《认得几个字》,张大春著,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8月第一版

前人推重“读书须先认字”。在古人眼里,认字非仅是知晓字词读音,明晰字义词义,更要紧的是牵连背后的文化故实,以期对每个字词的衍变迁移有着切实精当的通盘了解。由此才谈得上疏通文句,连贯文义,见迩知远。平心而论,今日的我

们在这点上距古人远矣。究其因,历来的语文教育多止步于对字词作最简单浅表的讲解,囫囵粗糙,学生了解的不过是汉语复杂语意中最平常粗鄙的意项,至于其富有原型意味的渊古本意,连及丰饶富美的衍伸义,并因汉语语法特性造成的文字间组合连缀的跌宕美感,我们概不留意。

好在世间自有有心人。台湾作家张大春近年执意重新学习“认字”,推出一册散文小品――《认得几个字》。通过与小儿女一道学习、辨认原本看似熟悉的字词,他发觉自己未必真正知晓和懂得这些字词背后的故事和所含藏的丰富文化,慨叹“穷尽人之一生,恐怕未必有机会完完整整地将听过、说过、读过、写过几千万次的某个字认识透彻”。有太多的字词如同最熟悉的陌生人,叫得出名字却不知道底细。

譬如古人称呼自己的太太为“拙荆”,这个就字面而言可能会惹女权主义者不悦的字眼,其实隐约透着一股子“妈妈的味道”。“荆”之为妻称,大约自“荆钗布裙”而来,始于六朝,后在宋人语言环境中才告成型;再如,《红楼梦》中提到的“公分当铺”一词中的“公分”,非指经营体制上的公有制,而是“自诩能与顾客利益均沾之意”;又或者,某散文家从字面上拆解“致仕”二字,拼凑成“做官”或“求官”之意,却不明白词中的“致”本义为“归还”,“致仕”,是“把权柄、禄位归还给君王”的意思。像这样的望文生义,在在多有,是一时疏懒抑或是不加措意,还是我们根本将识字这件事想得太过简单?许是“觉得自己已经脱离了‘某一个阶段’或‘某些个阶段’……认字这个活动应该已经轮到儿孙辈的人去从事、去努力了”,可往往就在这个时候,“我们的心智开始萎缩,我们的语言趋于乏味,我们被口头禅包围攻占乃至于侵蚀、吞噬”。

是的,人所能认识的世界实在只是人能用文字所构筑的世界而已。当我们有意无意错失这些丰饶富美的字词,其实也与它们所含藏的文化失之交臂。或许不认字只是一种慢性文化病症的初始症状而已。由此,我十分钦服张大春并未停留在表面的疏解,而是兼及深广的历史文化背景,进而让孩子们有更闳远的视野,涵养出对字词更为深刻纤敏的感觉。

即使与孩子下象棋,他也会告诉儿子“卒”就是兵,“春秋时代每三百户人家会编成一个大约一到两百人的武力单位,这些最基层的军人就叫卒”。同时,“卒”还往往表示末尾、终了、乃至结局与死亡。这还不够。张大春想要告诉孩子的“不只是一个字,而是这个字背后一点一点透过文化累积而形成的价值观”。譬如“卒”字透露出讲究的中国人对于不同阶级身份的人的故去,亦会借助不同字词给予有差等的象征。书中援引《仪礼・曲礼》:“天子死曰‘崩’,诸侯死曰‘薨’,大夫曰‘卒’,士曰‘不禄’,庶人曰‘死’。”对死亡的命名本质上好似“一个序列转换的象征――生命时间的终了即是阶级生活的沦落”。

而庶人生命的结束似乎值得一顾,因为“死”这个字是带有歧视性的,“在更古老的时代,寿考或封建地位高的‘君子’之人过世了,得以‘终’字称之,配不上‘终’字的小民和中寿以下就往生的,才称为‘死’。”从一个“卒”字出发,带出对于包蕴其间的中国人的价值观,生命观等等一系列文化观念的讲解。我不确知这样的字词教育是否有效,但毫无疑问,这是一次颇为成功的心智教育。孩子当然不懂古书上对于死亡的繁杂分类,但他们懵然中的触及,也许会在不可知的未来悄然萌发对于文化的好奇与探勘。

不单是为触知历史文化的脉息,认字有时更是一种别开生面的情感教育。书中《留名》一文,我颇喜爱,反复读了好几遍。在躁竞功利的当下,人人欲争短长,处处讲求经营,连带孩子也将成绩的优劣、师长的评价错认为一种可资依凭的虚名实利。文章一开始介绍了终其一生际遇蹭蹬,功名不遂的清人金埴。但足以令其留名后世的则是他曾应仇兆鳌之请,为仇氏所著的《杜诗详注》作过文字声韵方面的校订工作。早年的张大春对这位连“挂名共同著作”的待遇都混不上的诗人多少带着些讪笑的态度,“老不得意,动辄抬出笺注杜诗的功德来说道”,而他的父亲却觉得“能够埋头在杜诗里做些小活儿,这样的人,也算‘立言’了”。由此想及,“埋名”未必即是像我们所想的刻意放空身段,以期免遭木秀于林的摧折,有时心怀坎?,却能“埋头在俗见的功利之外,为值得流传的文字做些有益于后世的服务”,这样的襟怀怎么说都可称高杆。是故,当张大春看到刚入学的孩子一个个为争胜而唯恐落后,生怕“他们在人格发展上是不是一方面能够重视荣誉;一方面又能够轻视虚名呢?”,而“如果在立跟脚之处没有通明的认识,日后往往不落浅妄、即入虚矫”。

有趣的故事在后面。儿子张容对于国际天文学会经投票将冥王星从此除名,另以“侏儒行星”呼之的举动十分不满。对此,张大春告诉他“既然投票行为不能决定客观事实”,那么投票行为本身所“定义(或修正)的是人类的知识,所呈现的是人类认知的限制,于冥王星并无影响”。孩子却坚持:“名称是很重要的。如果说定义是人下的,可以投票就改变了,那么为什么不可以再投一次票说冥王星的体积刚刚好就是最小的行星的标准呢?”并且坚定地认为,虽然冥王星很小,无甚大碍,但“行星这个‘名’应该是有标准的。标准怎么可以说改就改呢?”

不知别人读了如何,在我,是深稳的感动与慨叹。一个简单的“名”字可以带给孩子一套终生受益的价值观。只关注虚浮的“名”,而不究问界范“名”的条件与方式,进而难以作育出一己的判断力,无论从什么方面来说,这样的教育都是失败的教育。

哈兹里特曾说:“文字是唯一能永久存在的东西。”读完这书,目睹随着时序更迭,一个字是如何被形成、被改变、被重新定义、乃至被影响、被修改、被混淆、被强调的身世履历,真的确认自己不曾识得几个字。当孩子不再将每个字词视作铅笔勾画的一道符号,或是试卷上的一串答案,当老师和父母不再只是告诉孩子字词的发音与笔画,或只是作最浅显的说明释讲,而是共同细心揣摩,着意观察,了解每一个字词背后的点滴故事与细微转变,我想,不知不觉间,我们也将从字词中重新发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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