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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粉丹青属阿谁?

2010-03-24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葛云波 我有话说

刘师培像

晚清多奇才,刘师培便是其中不可不提的一位。翻开《刘申叔先生遗书》,你会惊讶,一个36岁便英年早逝的学者兼政治家,竟能有如此丰富的著述!

单是《遗书》所收,便有论群经及小学者二十二种,论学术及文辞者十三种,群书校释二十四种,诗文集四种,读书记五种,教科书六种,合计七十四种。(陈平原:《当年游侠人》,二鱼文化事业有限公司,2003年11月,页140)

刘师培(1884-1919),字申叔,号左?,江苏仪征人,为清代著名学者刘文淇(1789-1854)曾孙、刘毓崧(1818-1867)孙。其家五世先后相继注《左传》,为近代经学世家。师培幼承家学,12岁毕读五经及四书,光绪二十八年(1902)中举。次年,赴京会试不第,后于上海与章太炎昌言革命,并大张晚清“古文经学”旗帜。1905年正月,邓实等在上海创办《国粹学报》,刘师培为之撰稿,与章太炎、梁启超等成为近代中国“国粹运动”的发起人与骨干,被称为中国史学、文学、学术史研究的先驱。

1907年,刘师培投奔两江总督端方幕府;继续钻研经史,并为《国粹学报》投稿。次年诬章太炎亦叛变革命。民国四年(1915),与杨度等六人鼓吹帝制。1917年应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聘请,任北京大学文科教授,先后开设“六朝文学”、“文选学”等课程,有《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传世,该作是中国文学史研究的名著。1919年,在北大主导发起《国故学刊》。同年11月因肺结核病逝,寿仅三十五。黄侃、傅斯年、刘文典、郑天挺、范文澜、蒙文通等顶级学者,都曾师从刘师培。

有这样的经历和丰厚的著作,刘师培被列为“十大国学大师”评选50名候选人之一(2006年国学网与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主办),也就不足为奇。

然而,偶然的机会,笔者却发现刘师培也有抄袭别人文字的情况。抄袭,古人时时指摘,当下更为人们深恶痛疾。刘师培《论近世文学之变迁》对近代文学进行了评论、批判,其中论到:“及掇拾者为之,则剿袭成语,无条贯之可寻。”(舒芜、王利器等编《近代文论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681页)看来他也是反对抄袭的。

刘师培抄袭的证据

1906年,刘师培在《国粹学报》上连续发表了《文说》系列(舒芜、王利器等编《近代文论选》收录),其中一篇名《耀采篇第四》。至今无学者对它加以注释,更未意识到其中近半篇文字,剪裁自首次刊行于1797年《四六丛话》。

《四六丛话》的作者孙梅(?―1790),字松友,号春浦,归安(今浙江湖州)人,乾隆三十四年进士,在京充任过大约十年的内阁中书舍人。后出任过太平府同知。他长期搜辑骈文资料,纂成《四六丛话》,共三十三卷,前二十八卷分文体辑录与专论明代以前的骈文创作资料,后五卷为作家传略。其中二十卷有孙梅撰写的叙论。清代大学者阮元(1764-1849)是孙梅的得意门生,他为老师的《四六丛话》作了《后序》。

刘师培的《文说・耀采》即抄袭了《四六丛话》叙论和阮元的《后序》(参看孙梅著、李金松点校《四六丛话》,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4月版):

《耀采》第1段:“《考工》有言:‘青与白谓之文,赤与白谓之章。’……一阴一阳谓之道,一奇一偶谓之文。……经天纬地,……”(以下分段情况,据人民文学出版社《近代文论选》)

阮元《后序》:“昔《考工》有言:‘青与白谓之文,赤与白谓之章。’……天经错以地纬,阴偶继夫阳奇。”

《耀采》第2段:“以文杂质,则曰彬彬;舍质从文,乃称郁郁。”

阮元《后序》:“以质杂文,尚曰彬彬;以文被质,乃称郁郁。”

《耀采》第3段:“西汉文人,追踪三古,而终军有‘奇木白麟’之对,?宽摅奉觞上寿之辞。胎息微萌,俪形已具。迨及东汉,文益整赡,自然之势也。”

《四六丛话》卷二十八《总论》叙:“西汉之初,追踪三古,而终军有‘奇木白麟’之对,?宽摅奉觞上寿之词。胎息微萌,俪形已具。迨乎东汉,更为整赡,岂识其为四六而造端欤?踵事而增,自然之势耳。”

《耀采》第3段:“若夫当涂受?,正始开基,洛中则七子无双,吴下则联翩竞爽,才思虽弱于西京,音律实开夫典午。”

阮元《后序》:“至于三张、二陆,太冲、景纯之徒,派虽弱于当涂,音尚闻夫正始焉。文通、希范,并具才思;彦升、休文,肇开声韵。”

《耀采》第3段:“六朝以来,风格相承,刻镂之精,昔疏而今密;声韵之叶,旧涩而新谐。”

《四六丛话》卷二十八《总论》叙:“六朝以来,风格相承,妍华务益。其间刻镂之精,昔疏而今密;声韵之功,旧涩而新谐。”

《耀采》第3段:“《文选》勒于昭明,屏除奇体;《文心》论于刘氏,备列偶词,体制谨严。”

阮元《后序》:“昭明勒《选》,六代范此规模;彦和著书,千古传兹科律。”

《耀采》第4段:“金声玉润,绣错绮交,赋体之正宗也。”

《四六丛话》卷四《赋》叙:“江、鲍虎步于前,金声玉润;徐、庾鸿骞于后,绣错绮交。”

《耀采》第4段:“宣公《兴元》之诏,文饶《会昌》之集,文赡义精,句奇语重,制敕之正宗也。”

《四六丛话》卷六《制敕诏册》叙:“尤推陆贽、李德裕焉。……迄今读《兴元曲赦》之制,沉痛切深……观《一品会昌》之集,明白晓畅……文赡义精,句奇语重。”

《耀采》第4段:“刘琨《劝进》,庾让[亮]辞官,婉转以明衷,雍容而叙致,书表之正宗也。”

《四六丛话》卷十《表》叙:“羊祜让开府,婉转以明衷;庾亮让中书,雍容而叙致。”

《耀采》第4段:“中郎《太邱》之碑,魏[卫]公《李密》之志,流郁以运气,俊伟以佐才,碑志之正宗也。”

《四六丛话》卷十八《碑志》叙:“汉季中郎,尤为杰出……流郁以运气,俊伟以任才。……李卫公幽州纪圣功碑,经济大文,英雄本色,自非兼资文武,未易学步邯郸也。”

《耀采》第4段:“玄晏扬太冲之文,彦升述文宪之作,以及‘曲水流觞’之叙,‘落霞孤鹜’之文,序文之正宗也。”

《四六丛话》卷二十《序》叙:“文集之有序也,自玄晏嘘扬,《三都》纸贵。……而彦升述文宪之作,既大类颂,文载之弁。……若乃《兰亭》志流觞曲水之娱,《滕阁》表紫电青霜之警,此宴集序之始也。”

《耀采》第4段:“赵至《入关》之作,鲍照《大雷》之篇,叔庠擢秀于桐庐,士龙吐奇于?县,游记之正宗也。”

《四六丛话》卷二十一《记》叙:“若乃赵至《入关》之作,鲍照《大雷》之篇,叔庠擢秀于桐庐,士龙吐奇于?县。”

《耀采》第4段:“颂则《出师》、《中兴》,铭则《燕然》、《剑阁》,箴则子云《百官》,赞则刘向《列女》,莫不音中群雅,语异聱牙,颂铭箴赞之正宗也。”

《四六丛话》卷四《赋》叙:“不歌而颂,音中群雅。”卷十六《颂》叙:“惟相如封禅,笔既高华,颂复渊妙。文园绝笔,雄视百代。厥后于唐,则有中兴颂焉。……有聱牙之硬语,无涩体之纤声。”又脱于卷二十三《铭箴赞》叙。

《耀采》第4段:“士季之酹诸葛,义山之祭伏波,祭文之正宗也。”

《四六丛话》卷二十五《祭诔》叙:“士季之酹诸葛,令禁樵苏;义山之祭伏波,功除旱魃。”

《耀采》第4段:“盖文之为体,各自成家,言必齐偕,事归镂绘,以妃青媲白之词,助博辨纵横之用。”

阮元《后序》:“良以言必齐偕,事归镂绘。”《四六丛话》卷二十二《论》叙:“以妃青媲白之文,求辨博纵横之用。”

《耀采》第4段:“??绀绛,织文有新[杂]组之华;琚?珩璜,冲牙叶杂佩之响。”

《四六丛话》卷二十六《杂文》叙:“??绀绛,织文有杂组之华;琚?珩璜,冲牙叶杂佩之响。”

《文说・耀采》其中的词语也有一些采集于《四六丛话》。如“振藻简策”,本阮元《后序》“振藻于简策”;“短长合节”、“轻重之和”,本阮元《后序》“轻重之和,拟诸金石;短长之节,杂以咸、韶”。

由以上可见,刘师培《文说・耀采》对孙梅、阮元文字的抄袭还是较严重的。他不仅“?扯”了众多的丽靡文辞,还借鉴、吸纳了二人的观点,或略易二三字,或袭取其意,或径直抄录。只是没有做任何交代。

刘师培为什么会抄袭前人文章?

首先,是“好文字惹得祸”。刘师培推崇六朝文,在为《国粹学报》撰写《文说》的前两年,他自己就说过:“桐城派人有宗派,杰作无过姚刘方。我今论文主容甫,采藻秀出追齐梁。”(《甲辰年(1904)自述诗》)他的好友南桂馨还说他在书写时,专心模仿汉魏文风:“申叔初年充塞报章文字,伸笔疾书,但以饱满畅达为贵;若其经心刻意之作,则必体仿六朝,浸浸焉上攀汉魏。”“申叔承汪、阮风流,刻意骈俪。”(《刘申叔先生遗书》序)这样“体仿六朝”的写作爱好,这样承继阮风的取向,使得刘师培倾慕阮元,进而会关注到阮元作序的《四六丛话》。阮元在为自己的老师孙梅该书作《后序》时说:“元才圉陋质,心好丽文,幸得师承,侧闻绪论,妄执丹管而西行,愿附骥尾而千里。固知卢、王出于今时,流江河而不废;子云生于后世,悬日月而不刊者矣。”(《四六丛话》,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4月版,19页)可见其尊仰之情。“心好丽文”,人所同心。看到孙梅的文字,想来刘师培必定会连连拍手称好;后面发生的“抄袭”现象大概在读到的那一刻,就决定了。这可以总结为“都是好文字惹得祸”。

其次,是“年轻惹得祸”。写作《文说》之际,刘师培年仅22岁。《红楼梦》第84回里贾政对宝玉说:“那些童生都读过前人这篇,不能自出心裁,每多抄袭。”对于年轻的刘师培来说,他很难在国学的方方面面都能精熟,对于不在行之处,自然显得力不从心,显得就像“童生”,只能借助外援,撷取前辈成果,来充实自己的文章。他有家学,但重在经学;他喜好骈文,但文字的精到,也非旦夕即可锤炼得出的。在《文说》一篇的内部,除了抄袭自孙梅、阮元的词句之外,其他文字,文气甚弱,文采平平(比如:《耀采》第4段云“班彪《王命》、叔夜《养生》、干宝《论晋》、贾生《过秦》,论体之正宗也”,自《文心雕龙》等脱来,没有独到的见解,而且无文采),即可以看出刘师培的文字还很稚嫩,还不具备足够的驾御能力,来斡排别人的文字和自己的文字之间的巨大缝隙。这可以总结为“都是年轻惹得祸”。

对今人的启示

固然可以说当时尚无严格的学术行文规范,或说行为体例所限。但抄袭这一事实,却是难以否认的。对于此事,我们在表示遗憾之余,或许可做进一步的思考。我这里不想对刘师培作进一步的“批判”,而只想探讨一下此事对相关的学术研究有何启示。当然,我们不是姑息更不是鼓吹抄袭,反过来,本文证明:何种形式的抄袭,最终都会被发现、揭露。

(一)“圆形刘师培”。过去提到刘师培的师承,往往讲其家学的背景(曾祖刘文淇等为著名经学家),因为他写过《广阮氏文言说》,大家也注意到了他与阮元这位大学者的关系,但是在“著名”人物之外,还有他学习、承继的人物么?由此抄袭一事,我们可以断言:孙梅作为非著名学者,也是刘师培的师承之一。他的目光所及,远远比我们想到的要广、要杂(或者说,我们已经开始感觉到刘师培“狡黠”的眼神,他不是“严肃”的国学大师,他的内心世界是极其丰富和驳杂的);研究刘师培的广度和深度,决定于我们对他所植根的文化环境的了解的广度和深度。他作品内部呈现出来的多样性、不整齐的状态,是他“狡黠”的反映。因为有此抄袭现象,重新全面、准确地衡量刘师培的学术成就,便是刘师培研究的一个重要方向。35岁74种著述,便需要重新检讨。

(二)“在传播链条上的刘师培”。刘师培的影响,与孙梅及其《四六丛话》的影响比较,有天壤之别。学者在论述孙梅及其《四六丛话》的影响时,一般只是理论性地总结一番,没有具体性揭示。由此抄袭一事,我们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孙梅及其《四六丛话》的影响,刘师培是其重要的接受者和传播者。以刘师培的写作速度与新型传媒,以他的教授履历与学术地位,无疑更为有效、更为广泛地传播了孙梅的相关成果。从传播角度来研究二人,是个很好的思路。

(三)知今知近亦当知古。刘师培“抄袭”《四六丛话》,是缺乏学术规范所决定的;但是作为具有了规范意识的我们,则当清楚地判别“知识产权”,在需要的地方体现出应有的源流意识。有的学者引到了刘师培《文说》中的话(实际上是刘引自《四六丛话》),便大谈是刘的创见,便是一种数典忘祖。“吐奇”、“冲牙”、“齐偕”等等这些词语,原出现于《四六丛话》,后为刘师培《文说》学习借用,若编纂辞典收入这些词条,当从认识历史语言原貌、理清语言历史分层等角度,首先考虑刊行于前的《四六丛话》,但是罗竹风主编《汉语大词典》皆列出处为刘师培发表于后的《文说》(见3册85页、1084页、12册1432页)。中间相隔了200多年。严格地说,这也是一种数典忘祖。

“石中有画画有诗,金粉丹青属阿谁?”刘师培抄袭《四六丛话》一事的“当事人”之一阮元写过这么两句诗,他在追究书画的归属。绘画、书法带来视觉冲击,诗句带来味外之味,欣赏的是美;追问归属便是求真了。刘师培《文说》序里说:“字类分区,文辞缀系,咸矜自得,罕识本源,学者憾焉。”也以不识本源为遗憾。也就是说,认识本源,便无遗憾,便有一种快乐,便是一种境界。孙梅、阮元师徒,为文讲究骈俪,精雕细刻,字斟句酌,丽靡有加,犹如金粉丹青之画。刘师培、阮元讲求归属、本源,所以我们也在这里得一份求真的乐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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