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我自己也不敢相信，我的歌声居然能够打动听众，并且感动得他们热泪盈眶。我没有受过最起码的歌唱训练，嗓音沙哑，五音不全，更没有任何舞台表演天才，但确确实实，我的歌声被赋予了神奇的艺术魅力，沟通了人们心灵间的爱。
那是在罗马尼亚朋友为我们举行的一次午餐宴会上，主人请来了乡村歌手。他们唱过几首欢迎远方客人的民间歌曲之后，便拉着琴走到客人身边，微微地向我们笑着，请我们也唱一支民歌。偏偏中国作家都是儒家弟子，一心只读圣贤书，不肯以歌声媚俗，虽然歌手拉着琴围着我们转了好几圈，我们竟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哪怕随便地唱一支歌。
实在是主人的盛情难却，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一咬牙，我站出来了。歌手问我唱什么？我回答说，就唱一支罗马尼亚民歌《照镜子》吧。
《照镜子》是一首曾经在中国广泛流传的罗马尼亚民歌，歌中唱着一个姑娘欣赏自己美丽的容貌、更欣赏自己的青春生命，旋律极是优美，非常动听。
“妈妈她到林里去了，我在家里闷得发慌，墙上镜子请你下来，为我照照美丽模样，现在让我先把房门，轻轻关上。”
我才唱完了第一段歌词，罗马罗亚朋友立即就为我鼓掌欢呼，就像我们国内年轻追星族为他们的偶像鼓掌一样，真诚、热烈，而且带着几分的疯狂。
看见自己的歌声唤起这样好的艺术效果，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一股歪劲，我离开餐桌，走到餐厅中间，将餐巾围在腰间当作美丽的衣裙，双手做出照镜子的动作，更将自己其丑无比的面孔想像成美丽少女的青春容貌，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忸怩作态，真地就表演起来了。
本来似这样的表演是应该被人哄下台去的，但和一般的表演不同，罗马尼亚朋友竟被我的表演所感动，他们一起离开座位，拥到我的身边，围绕着我，手舞足蹈地跳起了他们的民间舞蹈。主人的鼓励给了我勇气，我的表演激发了主人的热情，主人、客人，都融合在一起，歌声和舞蹈把相距万里之遥两个国家的人民和作家连在了一起，让人们共享幸福和爱。
这时，我突然想起了门德尔松作的一首艺术歌曲《乘着歌声的翅膀》，那歌中唱道，“乘着歌声的翅膀，让我们飞向远方……”，此时此际我也才领悟到何以歌声会有翅膀，原来歌声是飞在人们心间的旋律，更是人们心灵间共同的语言，是爱的语言，在歌声中人与人心灵真诚相见，在歌声中人与人情爱相融。歌声的魅力远在音质和先天的素质之外，歌声的魅力在于唤醒人们相亲相爱的天性、将世界变得更加美好。
最最难忘是在罗马尼亚的一个小城市里，是一家品位颇高的餐厅，大厅里就餐的客人彬彬有礼，穿着考究的时装，身上更是珠光宝气，气质也是非凡。自然，餐厅里有乐手助兴，四个人，分别演奏着大提琴、小提琴和另外的两件乐器，宴请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乐手们走到我们的身边，想单独为我们演奏几首乐曲。这时，陪同我们的女诗人要乐手们演奏《照镜子》这首民歌，而且她更请我当众演唱。这样的餐厅里，人人温文尔雅，我怎么好形骸放浪地演唱什么民歌呢？但女诗人的真诚使我感动，在乐手们开始演奏《照镜子》的旋律之后，我站起来开始演唱这首民歌了。
一下子，整个餐厅里这些罗马尼亚的新贵族和老贵族们惊呆了，他们一起侧过身来以诧异的目光向我凝望，他们又从我的歌唱中感到了一种亲切。这种来自遥远国度里的亲切情感，立即使贵族们忘掉了斯文，他们一齐拍着手，舞动着双臂，和我一起唱了起来。令人终生难忘的是，我看见拉琴的乐手热泪盈眶，我理解，当这些音乐家因失去这样的歌声而挽惜的时候，突然听到一位来自异国他乡的作家如此深情地唱出了他们美丽的民歌，他们心中是一种怎样的感情。
世界上有许多歌曲广为流传，而好莱坞的电影歌曲，更是家喻户晓，人们可以各自用本国的语言一起合唱这些歌曲，人们也可以一起用英语合唱这些歌曲。这样的歌曲尽管非常动听，但它就是缺少一种情感的力量使人们相亲相爱。这类歌曲技术含量高，而情感的含量又太少，合唱这样的歌曲，如萍水相逢的朋友，唱过后人们依然非常陌生。这就和那些激动人心的摇滚音乐一样，歌声响起，人们疯狂，离开音乐广场，人们带回去的仍然是一片心灵的空旷。倒只有这些深沉、美丽的民间歌谣，才使人们相互走进彼此的心灵，歌声唤醒人们心间的情爱，使世界充满了光明和爱。
一路上，我在想，艺术充满着的魅力，只能来自人们的心间，一切从流水线走下来的艺术作品只有商业价值，而不可能具有真正的艺术魅力。我们已经听腻了天王们的演唱，但天王们的疯狂绝不会创造情感的力量，我们也听够了艺术要走向市场的告诫，但在市场之外永远有一个充满着无限魅力的艺术空间，在这一片艺术空间里面，真诚永在，爱心永在。
可悲的是，这些年快餐文化的引进，以及流水线作业方式对艺术创造的冲击，使真诚的民间歌谣已经变得非常陌生了，和自然生态一样，改天换地的后果，竟然是生态的大破坏。无端的泥石流、沙尘暴、雪崩、滑坡，终于使人们意识到生态环境的恶化已经给人类带来可怕的灾难。音乐、文学，又何尝不是这样，一次次的冲击波，一次次的实验，一次次的前卫，一次次的新潮，文学和音乐于进入市场的同时，已经沦为一文不值的商品，以商业手段炒作属于心灵的艺术，最后失去的只能是艺术自身。当今许多人哀叹文学走入困境，原来就是艺术自然生态惨遭破坏的必然结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