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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 声

人生三昧
2001-11-28 来源:光明日报 来新夏 我有话说

读中学时,曾在国文课本上读过一篇清初古文家沙张白所写的《市声说》,文章不长而文字流畅可读。当时因喜欢这篇文章,很快就背下来,而得到过老师的夸奖。尤其是描写市声情态那一段,更因其十分精彩,至今犹能大致背诵:

“鬻百货于市者,类为曼声高呼,夸所挟以求售,肩任担负,络绎孔道;至于穷墟僻巷,无所不到,传呼之声相闻,盖不知几千万人也。祁寒暑雨,莫不自晨迄暮,不肯少休,抗喉而疾呼,以求济其旦夕之欲耳!”

作者刻画千百万叫卖者的勤苦,好像一群影影绰绰的身影在倾吐人生一种最起码的希求,他们那种曼声高呼的声音,也似乎若断若续地在敲打着我的耳鼓,犹如徜徉在闹市之中,颇为引人入胜。给人一种生活的亲切。

那时,我家住在天津北站附近一条已有数十年历史的陋巷中。一套三合院的平房,由于门墙不高,巷子里的声音都能一丝不漏地飘传进来。白天有两种市声最能引动我:一是卖小金鱼和蛤蟆秧子的,只要一听到那修长身材老者的叫卖声,我就会放下手头的作业奔出门去,蹲在鱼挑子旁观赏。鱼挑子的一头是高提梁的浅木盆,一盆子清水中流动着不同颜色的大小金鱼和黑灰色的蛤蟆秧子;另一头是篾竹筐,装着各种型号的玻璃鱼缸,鱼缸上画着五颜六色的图画,我有时从木盆里捞几条喜欢的小鱼放在一个小鱼缸里买回去,过几天鱼死缸破再买。有时老人会用一个小杯子捞一撮蛤蟆秧子让我扬脖吞下去,说是可以“败火”,我则付给老人一个小铜板。也不知吞过多少次,且未拉过肚子,直到有一天被从外边回来的父亲碰上,把我拉回家训斥一顿后才算中止这种有趣的行为,但至今也未能明白蛤蟆秧子究竟是不是“败火”。更引我动情的是“卖药糖”的小伙子,他矮矮的个子,斜背着用花花绿绿碎绸片点缀的若干玻璃瓶,瓶里放着不同颜色的药糖。他歪着身子,用手掌半遮着嘴,声音嘹亮地介绍药糖的品种和特色:

“买药糖/哪位吃我的糖啊/桔子还有蜜柑/砂药仁丹/卖药糖啊/小钱喽不卖/

大钱一块/香蕉桔子桂花味/鸭梨苹果薄荷凉/特别的酸红果糖/茶膏薄荷特别凉”

我也曾用零用钱买过几次,味道确如他的叫卖。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叫卖的词句可能已记忆不完整,但缭绕的余音至今仍然使我能够保留几分韵味地喊它几嗓子。50年代末,我在编写京剧《火烧望海楼》剧本时,就把这段生活经历写进去,演出时受到天津老乡的热烈欢迎,取得了相当好的轰动效应。

晚间的市声比白天的更有味,它为寂静的夜晚增添了无法描写的小巷情趣。形形色色的叫卖声此起彼落,“萝卜赛梨辣来换”、“羊头肉嗬”、“芸——豆”、“崩豆萝卜”……这种种清亮脆生的市声并不让人厌烦,反而感到一种在寂寞中有人相伴,甚或传递来某种恬然和安慰。它解除了多少异乡游子、深闺淑女的孤寂。随着夜渐渐深,市声也慢慢地由高昂走向低沉,直到十一点钟前后那位伛偻衰躯,拖着纡缓而略带凄苦声调的叫卖“硬——面——饽饽”的市声缓缓地由远而近。老人声音中的“饽饽”二字短促而止,仿佛在诉说他的老境堪怜,或是谴责子女的不孝。他的叫卖声似乎告诉人们,夜也像他那样到了晚年,要把人们带入昏沉沉的朦胧。但是人生总有一些想不到的突转,忽地若柳暗花明一般,一声“半空儿嗄”又为人们唤回了清醒和欢乐,特别是小别重逢的夫妻,他乡偶遇的故知,寒夜围坐,聚谈倾诉,正感到绵绵而略有饿意时,一听此声,便急匆匆地抓个小口袋奔跑出门,“瘪子”,但却很香脆。半空儿的市声为午夜昭示着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50年代以来,小商小贩减少,原来那些市声濒于绝迹,尤其是寒夜中那由远而近,悦耳而不扰人,富有节奏美感的声音再也难以听到。一片寂静的校园中,偶尔有一两声收废品的叫卖声,虽说不那么动听,但并不烦人,且常常能引动我对原来那些市声的忆念。那卖小金天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点缀,听不到总感到有点憾然。

近些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校园的寂静被打破,除了卖废品的有大幅度的增加,还有各种各样的叫卖声此起彼落,喧嚣一时,可惜却已失当年的市声风貌。有的还使用现代宣传工具扩音器大呼小叫,不论在友朋聚谈,聚精会神地工作,还是在我累欲眠君且去的时候,一股躁音会搅得你烦躁不宁,把对市声的美好意念击得粉碎。

“卖废报纸旧书本的啦!”“旧自行车的买”、“旧钟表旧衣服的卖”……不但没有侯宝林相声段子中那种叫卖的那种美感,而且也失去市声的广告意义,都是直着嗓子的刺耳声,尤其是“有旧家具的——卖”中的“卖”字,像是咬紧后槽牙发出的恨声恶气,似乎命令你快把你的家具交出来才是,哪像“萝卜赛梨辣来换”那样,既声调悠扬,又极富广告性。尽管如此,我还是十分寄情于这些新市声,一是它终究使里巷校园不再孤寂,二来这也是一些人发出的“求济其旦夕之欲”的谋生呼声!新的市声也随世道的发展丰富其新的内容,“电视机、电冰箱、洗衣机的卖——”、“照相机、摄像机的卖——”、“单放机、录放机的卖——”……虽然声音还是不够悦耳,但这种新市声却在告诉我时代的新信息,我们历尽艰辛的人民不仅在用电器,而且还在不断更新,这也算是社会的一个新侧面。

市声本来是里巷文化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它反映了小商小贩的文化素质,甚至代表商业和商人的部分活动。晚清有姬文其人,写了一部商人小说,即以《市声》为书名,但愿多一些悦耳的市声,少一点刺耳的市声,营造一种更美好的里巷文化氛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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