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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巴金写意

文学时空
2002-05-08 来源:光明日报 ■李辉 我有话说

如果用“门”来串起巴金一生的行程,一定颇有意味。

1999年,新落成的现代文学馆,被誉为北京的一大文化景点。也许它的规模、豪华程度,早超出了巴金的初衷和想象,但它毕竟由梦变为了现实。可以说,从八十年代发出倡议那天起,修建一个现代文学馆,集中展现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创造的历史,就是巴金晚年最大的心愿。

病中的巴金,每天牵挂着它,期盼着它能够在自己有生之年变为现实。题写馆名,四处呼吁,审阅图纸……

如今,这里的大门随时等待着它的构想者巴金前来推开。

现代文学馆的设计者很高明。他们在大门上设计了巴金的手模。这不是顶礼膜拜,而是营造出一种亲切。今天或者未来的人们,都将与巴金的手触摸,在他的导引下,走进历史场景之中。

一扇非同凡响的大门。

一扇把文学巨匠与读者连在一起的大门。

一扇把历史与未来衔接起来的大门。

病中的巴金,多么想来到这里,用自己的手推开这扇门。哪怕不再能写一个字,哪怕不再能说出一句话,但他只要健在一天,他的心就一定会与这扇大门连在一起。他一定会在梦中走进这里。

一生走过多少路,一生推开多少门。一扇门,可能是一段岁月的缩影;一扇门,可能改变过他的命运;一扇门,可能留给他或者幸福或者痛苦的回忆。

这是巴金在上海武康路的家,从五十年代初至今,他在这里居住了将近半个世纪。跨过大门,穿过草坪小径,走进客厅,走进书房,走进卧室。在这里,他经历了半个世纪的风风雨雨酸甜苦辣。这是一个大舞台。领导人的探望慰问,外国总统授勋,友人相聚,“文革”中红卫兵野蛮的抄家、批判,灰溜溜地接受改造,妻子萧珊被迫害致死,诸多的荣耀、苦难、屈辱、困惑,从这座大门走出走进,在巴金心里走出走进。

这座大门让巴金最难熬、最难受也最难忘的日子是在文革中。

大门前发生的一切,折磨着巴金和妻子。

“她让上海戏剧学院狂妄派学生突然袭击,揪到作协分会去的时候,在我家大门口上还贴了一张揭露她的所谓罪行的大字报。幸好当天夜里我儿子把它撕毁。否则这一张大字报就会要了她的命!”这是巴金不堪回首的回忆。

妻子被罚扫街。

“她怕人看见,每天大清早起来,拿着扫帚出门,扫得精疲力竭,才回到家里,关上大门,吐了一口气。但有时她还碰到上学去的小孩,对她叫骂‘巴金的臭婆娘’。我偶尔看见她拿着扫帚回来,不敢正眼看她,我感到负罪的心情,这是对她的一个致命的打击。”

然而,只有走进这座大门,回到妻子身边,磨难中的巴金才会感到一点儿解脱。

“我在原单位给人当做罪人和贱民看待,日子十分难过,有时到晚上九、十点钟才能回家。我进了门看到她的面容,满脑子的乌云都消散了。我有什么委屈、牢骚,都可以向她尽情倾诉。”

萧珊最终凄惨地死在医院,留下巴金一个人从这个大门里孤独地走出走进。

时间回溯。贵阳秀丽幽静的花溪公园。

相识相爱历时七年,巴金与萧珊终于在1944年5月8日旅行结婚从桂林来到这里。没有举行任何仪式,也不曾办一桌酒席,只是印上一份简单的“旅行结婚”的通知,寄给亲戚朋友。推开位于公园里的“花溪小憩”宾馆大门,这里便成了他们安安静静两人相对的地方。

“我们结婚那天的晚上,在镇上小饭馆里要了一份清炖鸡和两样小菜,我们两个在黯淡的灯光下从容地夹菜、碰杯,吃完晚饭,散着步回到宾馆。宾馆里,我们在一盏清油灯的微光下谈着过去的事情和未来的日子……我们谈着,谈着,感到宁静的幸福。四周没有一声人语,但是溪水流得很急,整夜都是水声,声音大而且单调。那个时候我对生活并没有什么要求。我只是感觉到自己有不少的精力和感情,需要把它们消耗。我准备写几部长篇或中篇小说。”(《怀念萧珊》)

当年,满怀激情和热望,年轻的巴金走出了大家庭。如今,在滚爬摔打将近20年后,他才有了自己的家。一个充满温馨的家,伴随他走向未来。

当然,在人生成长过程中,恐怕只有家乡故居的大门才是至关重要的。

巴金难忘成都故居的那扇大门。大门内外,活跃着童年巴金的身影。

“我常常到门房找听差、到大门口找看门人李老汉闲谈,其实是请他们讲讲各自的经历。”

大门是童年巴金望世界的窗口。

大门更是巴金认识封建大家庭的窗口。大院里的生活,对于他,简直就是噩梦。

“那十几年的生活是一个多么可怕的梦魇!我读着线装书,坐在礼教的监牢里,眼看着许多人在那里面挣扎,受苦,没有青春,没有幸福,永远做不必要的牺牲品,最后终于得着灭亡的命运。还不说我自己所深受到的痛苦!……那十几年里面我已经用眼泪埋葬了不少的尸首,那些都是不必要的牺牲者,完全是被陈腐的封建道德、传统观念和两三个人的一时的任性杀死的。我离开旧家庭,就像甩掉一个可怕的阴影,我没有一点留恋。”

在这座大门里长大,睁开眼睛打量身边的世界。看到的一切,感受到一切,让他最终成为大家庭的叛逆,成为社会革命者,成为一个用笔来呼喊的战士。

故居的门,成为他的作品中屡屡出现的场景。

说是没有留恋,这当然是巴金小说中人物的一种激愤。1941年,在离开家乡18年后,巴金重返成都。他又走到故居的这条大街,再次以一种悲哀、以一种忧郁,细细端详变了模样的大门。

“傍晚,我靠着逐渐黯淡的最后的阳光的指引,走过18年前的故居。这条街、这个建筑物开始在我的眼前隐藏起来,像在躲避一个久别的旧友。但是它们的改变了的面貌于我还是十分亲切。我认识它们,就像认识我自己。还是那样宽的街,宽的房屋。巍峨的门墙代替了太平缸和石狮子,那一对常常做我们坐骑的背脊光滑的雄狮也不知逃进了哪座荒山。然而大门开着,照壁上‘长宜子孙’四个字却是原样地嵌在那里,似乎连颜色也不曾被风雨剥蚀。我望着那同样的照壁,我被一种奇异的感情抓住了,我仿佛要在这里看出过去的19个年头,不,我仿佛要在这里寻找18年前的遥远的旧梦。”

时间总是不断地过滤情感,包括爱和恨,包括留恋与厌烦。中年巴金,老年巴金,谈到家,想到童年的大门,自然会是一种与以往有所不同的感受。

三峡夔门。这不是通常所说的门。可是自古以来人们称它“夔门”。当年,年轻的巴金就是坐船离开家乡,跨越这道门,走向外面的世界,走向未来。

他知道,走出这里,也就意味着走进如江水一般跌起伏的人生。

他便这样毅然离开故乡,投入到生活的激流。

未来的一切,真正从三峡夔门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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