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glish

人类学笔记——罗玛寨的故事

图书视点——口述中国
2002-07-18 来源:光明日报 邓启耀 我有话说


我刚到罗玛寨*,就被一群女人围住。听说我是“省里来的”,女人们便嘻嘻哈哈地你一句我一句唱起了山歌,要我录下来带到省城。

“里霞哦厄,

我一出门就要唱歌,

一唱歌就很伤心,

唱得连黄鼠狼都给它撵跑。”

……

这是滇南一个很普通的山寨,坐落在海拔1300多米的一个小山坳里。二百年前,罗玛寨的先人从红河迁来,由南边山梁子进入了山坳建寨。从那时起,他们就在这片土地繁衍生息。他们的传统和历史,是通过口传的方式从祖先那里一代代传下来的,到了今天年轻的这一代,由于多方面的原因,形成了一大块传习空白,他们中的很多人对于自己的传统文化已知之甚少了。“这是没法子的事,命中注定。”老歌手阿厄说,“谁叫老祖宗把我们的文字吃掉了呢!”“咋会吃掉了呢?”我想听她摆摆古。

阿厄指着自己衣服上的花边说:“这些弯弯的花边就有故事。这原是我们的文字,天神给的。你们的祖先把字写在纸上,字留下来了;我们的祖先把字记在粑粑上,回家的路上肚子饿,就把粑粑吃掉了。只记得字是些弯弯扭扭的东西,怕交不了差,就叫女人绣了些弯弯扭扭的道道在衣服上,忘是忘不了啦,可就是没有用。”

罗玛寨的寨头给巴住在寨子中间一间被火熏得很黑的大草房里,我去的时候,老人正独自一人守在火塘边抽旱烟。“我家是最早在此生根的,最老的在得久的。”给巴咂了一口我带来的酒,从炭灰里刨出几粒花生,在粗大的掌中一搓,吹口灰,不等凉便放到嘴里。“要数的话,可以数到55代。”

作为人类学研究者,我知道谱系含有很多珍贵的文化信息,特别是少数民族谱系,往往一头连着神话,一头延伸到当代。数家谱对于他们是件十分神圣的事,一般要到老人善终,送他的灵魂返回祖地的时候才背诵,今天给巴高兴,一张口就念诵起来:“俄贴尼—贴尼中—中莫耶—莫耶差—差贴些—贴些尼—尼泼歪—泼歪乌—乌牛牙—牛牙搓……扛买—买着—着摆—索比……只能唱到老祖,连自己的爹爹都不能唱。”

“我听好几家的家谱都是从‘俄贴尼’开头,‘俄贴尼’是你们共同的始祖吗?”我问。“俄贴尼从哪里来的不知道,那时人还没有变出来呢,他是人,有天有地就有他了,开天辟地就是他,一开始变成人就是他了,他是人,就是我们的老爹了。那时连火都不在呢,拿着什么吃什么,生吃,土也吃,他的婆娘找不着什么可说的。我们只记爹的名,连接下来。俄贴尼是索咪俄的儿,各民族的老祖祖是索咪俄,人死的时候才念到他。他是在天地还没有形成,人还没出来时就有的,从人出来时算起是俄贴尼,他是各种民族未分之前的老祖祖。那时凡是地皮上长的东西都会说话。你要去砍树,树就会叫:‘阿拉’!

“我家从老祖公开始就是寨头,管山神、管寨门、管风水。谁违犯了,栽秧不听招呼,砍树不通过我家,就要罚款罚酒。

“农历四月,谷子种下,薅过头遍,就要祭山神,不要女人参加,我家不动一个不敢动。

“再朝前是扎寨门,那是农历三月,该栽秧的时候。这时地气潮了,太阳辣了,山上的树木发芽了,旱谷撒下地也会发芽了。扎好寨门,第二天大家到水潭里洗谷种,洗好装在竹筒里,等我家发话。我不撒种,谁也不能撒。撒种撒不好,一年不得吃。

“六月天热雨水多,虫也多,这个时候要过蚂蚱节。蚂蚱代表所有的害虫。每块地捉三只蚂蚱,撕成几份,用树叶包起,砍一根小棍,破开,夹住包着蚂蚱的叶包,插在寨门上。第二天把这些蚂蚱收来舂粑粑吃,还要叫:‘蚂蚱,三天内不捉你了,三月内你不要吃谷子!’

“七八月谷子打苞,过谷花年,哪天打苞哪天过。全寨凑钱买一口大猪,煮肉吃,晚上全寨跳舞。”

“按照老祖传给我们的方法,我们盼到了九月谷子黄。这时候我就要唱歌了:‘不管姑娘还是小伙子,男人还是女人,苦的谷子熟了,十黄九收,可以打了,可以收了!

“最热闹的是十月的‘翻年’,扎寨门时封起的鼓也拿出来了,大家在一起喝酒,跳舞,热闹得很呐!……”老人兴奋得滔滔不绝。

罗玛寨以农业为主业,人均6亩多地。按照祖先的规矩,人增不加田,人减不退地。虽然比起内地来,人均土地面积不算少,但由于传统耕作方式的产量很低,粮食不够吃。几年前,农科站的人来推广杂交新品种,试种了几亩,一年两熟,产量翻了一倍。这让罗玛寨的人开了眼界,纷纷种了起来。可是,罗玛寨人也许没有马上意识到,他们生活中的很多东西都要因此变得同原来不一样了。过去栽种收割,大家都看寨头,并由此形成了一套与传统耕作方式相适应的农事节祭、仪式和风俗,而现在,他们祖祖辈辈墨守不变的生活模式被打破了。有了地膜,撒秧和栽插时间整个提前,而收割两次稻子,也使收获的古老规矩整个打乱。天定的规矩、祖传的秘诀突然变得可有可无,最多成为一种象征,不再能于实际生活中发挥作用。人们对寨头、长老以及祖规的绝对依赖一下都消失了。

我突然意识到,一种内在的冲突正在困扰着这个平静的山寨。“栽种新品种以后,您说的这些节日,有没有什么变化?”我问。

老人沉默了,端酒碗的手有些颤抖。

临到分手,寨头给巴告诉我,他是寨子里第一个带头种新品种的人,到现在已经五年了。

*作者说明:本文除事实外,凡地名、人名皆为虚拟。(摄影未运宽)

 

手机光明网

光明网版权所有

光明日报社概况 | 关于光明网 | 报网动态 | 联系我们 | 法律声明 | 光明网邮箱 | 网站地图

光明网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