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达尔终于感到恐惧了。这位电影大师发现，如今的影像编辑技术太先进，一切只要按一按按钮就可以进行编辑。“虽说方便，却觉得失去了时间，因为你马上可以回到过去，也就没有让你回到过去的时间了。这样，过去、现在和将来全部没有了，一切都可以马上到手。”最近一期的《三联生活周刊》上，他这样无奈地说道。
是的，技术的进步已经差不多掏空了我们置身其间的物质世界的真实性。君不见，暖房种植的蔬菜拿走了我们舌头上的时令，中央空调剥夺了我们皮肤上的季节，城市广场上大吊车搬来的古树、餐桌上舶来的澳洲生蚝与加拿大三文鱼，使我们那么牢靠的地方感一下子悬在了空中。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那是旧话。呆在石屎森林里，喝着饮水机里的纯净水，说着普通话甚至散装英语，我们的一方水土，又在哪里？
事物出现在不该出现的时间和地点，我们始则愕然，久则释然，司空见惯浑闲事，也就成为当然了。可转念一想，不对。如果你能如此轻易地在春天里找到秋天，在都市里找到乡野，你就不可能真正地拥有秋天和乡野。20天速生的鸡不是真鸡，两个月催成的猪不是真猪，三千里之外运来的罐装水不是真水。“一切都可以马上到手”的时候，到手的就不再是你要的那一切了。
80年前，诗人里尔克就已经感慨道：“房子、井、每天都见到的塔，甚至是自己穿的衣服与斗篷，这些东西对我们的祖父母都有重大意义及无限的感情。他们几乎可以从所有的东西中找出它们极为人性化的一面，并将它们当成贮放人性的容器。但是，从美国来的空虚、冷淡的物质蜂拥而至，凡是眼睛所能看到的东西，都是生活的复制品。”所谓复制品，按照本雅明的说法，就是缺少了一种即时即地、独一无二的本真性（Echtheit），缺少了一种韵味（Aura）。我把这种韵味理解为一碗本鸡熬成的汤区别于快餐店里那淡出鸟来的所谓鸡汤的某种质素。前不久在九华后山，我们遇见一位大嫂在剥栗子。问她栗子新不新鲜，她指给我们看她屋后的一棵巨大的板栗树，说，才从上面打下来的呢。吃一颗栗子当然不一定得认识那棵栗子树，但是，吃了鸡蛋居然认得那只下蛋的母鸡，该有多好！读了《围城》居然真的见过钱锺书先生，该有多好！
在我们对物质世界施加了无与伦比的影响的同时，物质世界也从根本上改变了我们的精神与感觉。古人“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真是刻骨铭心的思念，天长地久的等待；而今天，你打开一封幽灵般浮现在你电子信箱里的Email来读，怎么会有古人“长跪读素书”的虔诚。同样，与沉甸甸的银圆和铜板相比，与脏兮兮的钞票相比，信用卡虚幻得简直没道理。
《庄子》里的那个老头，弃汲井之具不用而宁愿抱瓮取水，这种对技术的戒心显然过了头。可是，今天有人对技术进步还抱着不信任甚至挑剔的态度，却并不意味着一定要回到史前，因为当虚拟现实技术的成熟和克隆人的来临，人性的危机终于变得无法回避。怎么办？无他，只有走回自然。张申府的《所思》里有一则说：人宜接近自然，亲近土气。自然和土气是不开化的，可真正开化的人必须在身体和精神上都有不开化的部分。“土气”二字，百病可医。当现代人的感觉被技术与市场裹挟而去一如岛屿被湾流裹挟出大陆，当我们的本性浇漓像血中兑了水，当文明的痼疾日甚一日，我们最后的凭依，仍复是脚下这一方水土。一方真实的水土，养一方真实的人。真实的太阳下有真实的花开，从真实的树林里吹过来真实的风，真实的雨水滴在脖子里，嘿，真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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