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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文井二三事

2005-08-05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阎纲 我有话说

严文井(1987年2月)宫苏艺摄

(1)

严文井走了,享年九十。老人一生诚善待人,鲜活为文,充满幽默感。惜乎他默然离去。

严文井过得艰难,也活得潇洒。他洒脱得像“卧龙岗散淡的人”,其实,他笔下憧憬美好,怜惜无辜,有时也锐气逼人。

严文井起步于散文、止步于散文,他的散文淡雅多智,个性独出。他的童话创作尤为显赫。他用智慧老人的心境传播爱心,用诗情画意的境界铸造题材,使童话成为“没有诗的形式的诗篇”和“无画的画帖”。《小溪流的歌》多美啊!山谷里一条小溪在阳光下、月光下唱着、玩着、跳着,越过巨石流向前方;慢慢地“长”成一条小河,翻起沉沙、卷起树枝、推送木排、托起木船,向前奔流;后来变成大江,掀起波涛,举起轮船,流进无边无际的蓝色海洋……一幅幅美丽的画面,一步步进取和奉献,把孩子们愉快地带引入雅趣和诗美,使新中国的新童话从形式到内容鲜亮出新。

(2)

1969年严冬,中国作家协会在湖北咸宁向阳湖五七干校。

我说我不是“五一六分子”,专案组说我负隅顽抗,“瓮中捉鳖,你跑不了啦!”军宣队警告说:“中央已经掌握你们的名单,敢不承认?不承认就是反军!”后来竟威胁说:“再不承认,苏修打过来首先枪毙你阎纲!”

“反军”的罪名压死人,只好招认:“军宣队进驻之前,我坚信不疑我不是‘五一六’;军宣队进驻以后,我坚信不疑我就是‘五一六’。”话音未落,就招来革命群众的一阵讪笑和最革命的群众的一顿毒打,说我继续反军。

后来,日子更难过了,“遭遇战”弄得我坐卧不宁。工间休息,正想在田头伸伸腰、吸口烟,倏地,“阎纲站出来!”众人围上,突袭一番。刚端上饭碗,刚要脱鞋上床,倏地,又围拢上来,七嘴八舌,要你老实交代。我总是那两句自相矛盾的回答,军宣队进驻以前如何如何,军宣队进驻以后怎样怎样,天天如此,像耍猴似的,日子一长,专案组兴味大减,斗志渐渐疲软。

“办学习班是个好办法。”白天干活,晚上“办班”。我是作协众多现行反革命中唯一一个放在群众中的“五一六分子”。路远,苔滑,挑重担,炼红心。吃完晚饭,提一暖瓶开水,回到宿舍,脱下雨衣,刚一落座,不及喘气,就被带到学习班。又把雨衣披到身上,湖北多雨。

天天审到黑夜,夜夜饿得难受。审罢归来,还不准打盹,看守们猫在仓库的一角越是开罐头喝酒,我的脸浮肿得越厉害。

一天深夜,我被押回大仓库,推开门,一片漆黑,行至拐弯处,一只胳膊挡住去路,一块桃酥递在我手中。我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老严啊,我尊敬的作家严文井,这是您的手臂!这么晚了您……?

坐于床头,掂量许久,吃不下去。腹诵七言八句,和血和泪,监视甚严,未留底稿,然刻骨铭心,终生不忘。

又一天深夜,老严塞给我一个纸包,原来是一块骨头。我狼吞虎咽,啃个干净。他后来告诉我说:“那天,他们弄到一条死狗,剥皮煮肉,让我烧火,烧火有功,分得一根小腿。我没舍得吃光,留给你啃啃。香得很吧?可不能说出去!”

惺惺惜惺惺,走资派惜“五一六”,真乃“一丘之貉”。

后来,我们作协5连,战果辉煌,荣获干校“深挖五一六”先进单位。但毕竟是一大冤案,结案擦屁股的事,最后落在新任连长严文井的头上。

老严被迫收拾残局。几经催问,给我的结论终于下来,他亲自念给我听:“没有发现阎纲同志的五一六问题。”这是怎么说,冤枉好几年,天天当猴耍、当匪徒斗,“没有发现”4个字就打发了?严文井无可奈何,只好抹稀泥,安慰说:“我们经得多了,历来都是这么个写法,算了,算了!”

“算了,算了!哈哈……”严文井苦笑着。

(3)

粉碎“四人帮”以后的1978年夏季,拨乱反正,群情激昂,文学开始复苏。当《班主任》、《哥德巴赫猜想》、《丹心谱》、《最宝贵的》、《伤痕》等一批像“怪物”一样的文艺作品刚刚露头的时候,一向沉稳的严文井连连拍案惊奇,兴奋得大呼大叫。

他在我当时供职的《文艺报》的一次会

上说:“我们进入了一个新的历史时期,文学艺术要与它相适应。现在这些作品,是可喜的新气象,是已经‘来了’的新事物,值得欢迎。尽管这些作品还有缺点,但我们不要怕这‘来了’。为四个现代化服务的、深刻反映时代的、题材多样化的,新时代的文学可能由此开始,由揭露‘四人帮’和着重反映‘受了伤的一代’开始。”“现在新东西出现了,我们要举起双手欢迎,欢迎这新现象,它将一发而不可遏止,引起人们的愤怒、深思和力量。一个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文学艺术的繁荣的新局面必然出现,历史的车轮不可抗拒。”“新的潮头来了!”

严文井“来了,来了!”的讲话,给瞩目新文学的人们,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当年延安文艺座谈会召开的前夕,毛泽东邀请时任鲁迅文学系代理系主任的严文井和何其芳、曹葆华谈话。他们谈歌颂暴露,谈农村演戏,谈人性、人类爱。午饭后,严文井请教毛泽东,问:听说主席喜欢中国古典诗歌,你个人喜欢李白还是杜甫?毛主席说:我喜欢李白,但李有道士气。杜甫是站在小地主的立场。接着,毛谈《聊斋》、谈话剧,然后补充说:杜甫是哭哭啼啼的现实主义。不知是这次谈话的影响还是他的美学修养本来就高,尽管历经“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和“革命现实主义”的洗礼,严文井在文学创作的方法上始终保持着清醒的头脑。

严文井常读英文原版小说,对世界文学的发展颇有见地,认为现代派文学的引进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所以,王蒙的《夜的眼》、《风筝飘带》、《春之声》、《海之歌》产生争议时,他特意致函王蒙,明确表示了久违的喜悦之情。他对格非、残雪、马原等现代派小说也很感兴趣、竭力维护,坚持认为文学除现实主义以外,还应当允许其他流派存在,闭关自守的狭隘观念势在必破。严文井的艺术观和青年人是相通的,他要在青年人的身上找到他自己。

(4)

5年前的一天,我遣女儿去看严文井。恰见到文井爷爷正逗小猫欢欢玩,他把动物当孩子。居室既小且乱,哪像是老延安、老领导!女儿问他:“人家书房都有个雅致的名字,您这斋叫什么?”“破烂斋。”“你仍关心当前创作吧?”

“好的太少。我不愿读次品。性描写低俗,迎合市场,但不高明。不如看中国古典红、三、水、西。”

“常看电视吗?”

“电视剧好看的不多。喜欢‘军事天地’、‘人与自然’、‘东方时空’。也补了小时候没看全的京剧全本,有谭鑫培的《四郎探母》,豁出一夜不睡,也得听完。交响乐好呀,我爱。”

“写文章吗?”

“正经东西没写。难啊!一不小心就是自由主义,再不小心极左路线。”

“还记日记吧?”

“记,简单记点。老了,可还活着。今天只记一句话:‘下午阎荷来。’”

“爷爷的愿望?”“到达终点前多懂点真相。”

2005年7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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