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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行吟长征路

2006-10-20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黄亚洲 我有话说

苏区即将喷发

是哪一个夜晚,油灯

在瑞金,在哪一座瓦檐下

点亮智慧?

点亮思想的导火索?

导火索,连着一座火山的根部

苏区即将喷发

中国的火焰要向西北流动

以岩浆的形态

岩浆是一个以忍耐著称

的民族

最后的说话方式

不是溃逃,也不是

倒背旗帜

是土地和天空的更新

不能让蒋介石的四道封锁线

扎紧革命的主动脉

让中国,在江西失血

把银元和药品分到各军团

储存草鞋,储存草一样的生命力

把妇女编队,所有的文件

现在,由扁担装订

这是一个国度的整体移动

由于摩擦,板块

将溅起火星或者太阳

一些山峰注定要被撞开

一些江河注定要被蒸发

火山灰将以硝烟的姿势

使全世界的报章持续咳嗽

那些报眼里,将流出

中国西部所有的大河

这是穿草鞋的马克思

在中国走路

他曾经在欧洲徘徊

现在他把出发点定在江西

毛泽东也被抬上担架,他正在病中

最初的那盏油灯不属于他

但是随着与滚滚岩浆的一起奔流

他也将持续地低沉地

发出一座火山的全部轰鸣,以他

地地道道的、开满辣椒花的

中国湖南方言

乌江渡口

乌江是以一种负面形象进入历

史的

看上去,乌江确实有点黑

但我必须告诉你

那一日,当天色真正黑下来以后

乌江突然金光闪闪

乌江从此竖了起来

在教科书里,竖成里程碑

我必须告诉你

一条江能够像汉子一样站起来

是由于江边出现了一些

真正的汉子的缘故

那些人不是诗人,但是

他们敢于面对波涛,想象乌江

尽管所有的渡船都已被烧毁

但是在他们的想象中,渡船

并不是这条液体拉练能够合拢的

唯一拉纽

由于一只深夜的竹筏,由于

几个共产党员和几颗手雷

金沙县和息烽县突然土地相连

一个县成了前脚掌

一个县成了后脚掌

脚印中间凹陷的部位

当然就是乌江

其实,乌江也不是凹陷的概念

就在那一刻,我告诉你

乌江其实是竖了起来

乌江进入了花岗岩

所有黑色的波纹

都成为碑上的文字

就这样,一些戴八角帽的人

在遵义会议之后

重新定义了乌江

贵州所以多雨,一大部分

都是碑上流下的江水

关于赤水的四渡

红军的先头部队,如同一枚缝衣针

就这么缝来缝去缝了四针

蒋介石便不知道

红军要做一件什么褂子了

其实,红军缝的是一面旗帜

为中国定做的

旗帜之颜色,与河水

高度地一致

今天,我在丙安古镇看桥下流水

看见当年的旗帜仍在翻飞

河中有一些石头,凝结着

镰刀和锤子的形态

在军事上,这是一次奇异的缝纫

一些互不关联的土地

还有道路

突然被拼接在了一起

(顺便说一句

时隔五十年

邓小平缝纫香港,采用的

也是这种针法)

于是,空间顿时开阔,

密不透风的森林

被稀释成灌木和草地

传统的军事读本在错订页码之后

突然变成经典

古镇的老大爷指一个小木屋给我看

说这是红一军团的司令部

我知道,这是毛泽东在缝纫之后

顺口咬下的一个线结

吴起镇

到达吴起镇的那天下午

毛泽东才感到双腿有些肿胀

这一路,他没有打过绑腿

但是半个中国的河流

横一道,斜一道

一直缠紧在脚上

他把这个土黄色的镇子

端详了好一会儿

才确认它有水库的模样

到时候了

所有江河,不管它们是否

奔流了两万五千里

现在,都应当盘起腿

坐到同一张凳子上

缓解静脉曲张

可以了,走了太多的路

中国的山和水都瘦了,地图缩拢

士兵们的腿肚子也已如此瘦削

血管又是如此肿胀

可以了,就是这里

同志们,这就是陕北

中国革命的

又一条凳子,又一口铁锅

又一句乡音,又一位亲娘

村口,一个小战士忽然哽咽

他吃着鸡蛋

呼唤他走失的班长

毛泽东取烟,手有些抖

他心里明白

每个连队的花名册

都有大面积的坍方

许多伤口无法结痂

许多夜晚,不忍看残缺的月亮

毛泽东从矮凳上站了起来

用最昂扬的湖南腔

宣布中央红军的长征就此结束

他现在站得很高

左手扶定黄土高原

右手,按下吴起镇这枚图章

中华民族的苦难史

又清偿了一笔大账

这个账本,可以上溯千年

但是结合吴起的镇史看

毛泽东的烟灰

毕竟是弹到了最后的几页上

当然所有的呼喊和奔腾

都不会就此结束

哪怕是除去了绑腿的河流

已经进入海洋

哪怕是战士的一双腿

或者诗人的一首诗

已是如此肿胀

吴起镇,七户半人家

镇名也取得好,只意味早起

不意味打烊

枣园的月琴

把炮弹和手雷的弧线绷直

把弯曲的山路绷直

再绷直一根乌江,一根

大渡河,一根金沙江

总司令坐下来

在他的那座五孔窑前面,石桌旁

现在,他开始弹奏月光

确实应该

用音符来善待长征中的每一件事物

并且以月光疗伤:

关于那位流出肠子的团长,关于

那个红小鬼,闭眼前喊了一声亲娘

关于红军母亲在草地上放下襁褓

关于炸扁的铁锅里

半条皮带的嘶嘶作响

弓弦是朱德的又一条扁担

在延安,总司令挑起音乐的弹药箱

每逢暮色降临,战争便开始抒情

琴音是弹片跳跃的另一种形状

所以我一直认为,长征

不单是战术与战略

不单是阻截与突防,也可以是

哲学和艺术的长达两万里的释放

朱德怀抱月琴,并不是怀抱一支枪

有一种比月光更细腻的感情

需要中国红军的总司令

拨动夜色,昭告四方

门院外那个小警卫,忽然哭了

他沿着月琴的音阶

又一次抱起了饿死的亲娘

他用手背抹去眼泪

手背上有盐

中国百姓的心,是

天下最苦涩的海洋

应该温柔地对待中国的所有百姓

他们门前所有长虫的枣树

他们身后所有无花的山岗

结亲时候,那顶断杆的花轿

哭葬时分,那些颤抖的肌肠

还有孩子,真的,他们的孩子

是不是有牛可放

或者,有没有一只单薄的花布书包

可以将放牛的鞭子装进学堂

应该温柔地对待这一切

并且,应该用琴声送去这一切

而且要红军总司令亲自押运

要用水运,譬如,在暮色里

用如水的月光

用乌江、赤水河,

或者用

大渡河、金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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