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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中蝶

2007-04-09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陈祖芬 我有话说

    陈祖芬  女,上海市人。1964年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戏文系。以报告文学创作而闻名,《祖国高于一切》、《共产党人》、《催人复苏的事业》、《理论狂人》、《孔雀西南飞》连获五届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出版个人作品集20多种。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北京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全

国政协委员。 

弓和弦的爱情故事

    有一个爱情故事,一个叫弓,一个叫弦。弓在弦的身上缱绻,弦在弓的律动中交欢。弓和弦都穿身紧身衣,那是把爱情演绎得淋漓尽致的现代舞。一曲拉完,弓还是离不开弦,欲离又止,欲说还休。

    我很不恰当地想起拔丝山药,山药拔起了,一道道丝还连着,连连,连着。

    弓,终于一狠心离开了弦,离开了,离开了,走进了哗哗的雨声里。是弓或弦的倾盆的泪雨?

    不,是哗哗如雨的掌声。

    那是2006年11月3日的北京音乐厅。陈钢作品音乐会上,一把小提琴,用弓和弦的肢体语言,诉说着不尽的眷恋。

    时间倒回去50来年。

    1959年5月27日下午3点。上海音乐学院在兰心大戏院有个新作品演奏会。18岁的学生俞丽娜用小提琴拉起了《梁祝》。最后一个音符淡出了,远去了。整个剧场的人,也都好像随风而去了。二十出头的学生陈钢在台上侧幕条后直着急,怎么没有掌声?这是他的第一个作品,和管弦系的同学何占豪合作的。陈钢完全不知道这个作品好不好。剧场出现了一个休止号,又一个休止号,又一个休止号。

    掌声响起来了,俞丽娜谢幕。掌声响个不停,陈钢和何占豪走到台前谢幕。掌声不肯罢休,俞丽娜又谢幕。鼓掌的人们泪光闪闪,或许那如雨的掌声是泪水的倾注?掌声看来是停不下来了,怎么办?指挥说,再演奏一遍!

    陈钢写《梁祝》的时候,正在经历一场梁祝似的注定是悲剧的爱情。陈钢在上海音乐学院的同学那里看到了一张北京姑娘的照片,一派纯净;然后便如《聊斋》故事里爱上画中人那样爱上了照片人,一片痴情。与“照片”的通信便贯穿在《梁祝》总谱的创作里。不知道是陈钢把初恋的纯美注入了五线谱,还是那一个个音符已经暗示着陈钢爱情的全部。陈钢是右派的儿子,“照片”的家庭是革命干部。陈钢奔赴北京走进北海公园与她相会,远处的白塔上,传来凄婉的小提琴――正是《梁祝》中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别离……

    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故事,现在讲来,恍若隔世。没有隔世的,是这首情动于中故形于声的《梁祝》。1997年7月2日,香港回归的第二天,在好莱坞的碗形剧场,吕思清的小提琴刚刚拉响了《梁祝》的第一个乐句,碗形剧场周围的山壁便噼噼啪啪爆出掌声。拉响一个乐句,便点燃了一个中国的情感符号。好莱坞的山坡又好像为《梁祝》筑起了层层回音壁。掌声从回音壁上一浪一浪地震响起来,又一下一下重重地撞击着陈钢那音乐家的敏感的神经。

    这场庆祝香港回归的演出,叫BravoChina,为中国喝彩。一位马来西亚华人说:有太阳的地方就有华人,有华人的地方就有《梁祝》!

    2006年,英国闻名于世的伊顿公学,举行一年一度的毕业音乐会。第一次邀请一位中国的音乐家去。伊顿公学的学生里有两位英国王子,更有别国的王子。《梁祝》的提琴声落下,伊顿的师生们站起。陈钢看到那么多金发碧眼哭得泪水涟涟。是音乐把他们击倒了。他们知道罗密欧与朱丽叶,不知道梁山伯与祝英台。但是纯美的爱情永远是震撼人心的,陈钢第一次看到音乐是如何把人击倒的!

    2006年10月下旬,陈钢来京后知道正巧法国小提琴大师奥古斯丁・杜梅在北京的中山公园音乐堂演奏《梁祝》。陈钢与身高两米的杜梅,双手握在了一起。陈钢笑:这是我见过的最高的梁山伯。《梁祝》借鉴了二胡中一些特殊的滑音演奏法,外国演奏者很难把握神韵。那晚热爱《梁祝》的粉丝,有人带了总谱来听杜梅,好比担心外国人讲中国话难免走调。

    西方人称《梁祝》为《蝴蝶情侣》。但是据说在梁山伯坟上盘旋的不是彩蝶,而是黑蝴蝶。陈钢觉得,他的初恋就像一对掠过夜空的黑蝴蝶,是一支黑色浪漫曲。1976年,“四人帮”粉碎后,陈钢终于又有机会去北京了。一种无法自制的激情又汹涌而来,他拨通了她的电话:你,你知道我是谁吗?

    一别15年呵!然而电话线那头传来一个声音:知道。好像一直都知道的知道。我很想见你!不要见了吧。我一定要见你!

    陈钢在北京的大街上走着,远远就看见了她的身影。他赶紧追上前去,哦,不是。

    待到果然与她面对面的时候,也觉得那不是她,不是。那个年代过去了,她也随之过去了。

    她讲及她女儿也在拉《梁祝》,讲及过去的事,在陈钢听来,好像她在叙述别人的事。

    黑色浪漫曲过去了。

    奥古斯丁・杜梅演奏的法式《梁祝》,由中国爱乐乐团和比利时瓦隆皇家室内乐团协奏。报载这是一次中外乐团的化蝶。而那个最高的梁山伯,他的身心也已化蝶,化成旖旎缤纷的彩蝶。BravoChina,为中国喝彩!

    玫瑰玫瑰我爱你

    三四十年代的上海,外滩的英式建筑,霞飞路的法式建筑,好莱坞的广告,法兰西的梧桐,讲英语的印度人,讲法语的俄国人,从阮玲玉到周璇,从鲁迅到张爱玲,更有茅盾、巴金、聂耳、冼星海。茅盾在《子夜》里用三个字感叹上海:光、热、能。这种大都会的气势里,涌动着向前的,律动的,带有爵士的节奏。“玫瑰玫瑰我爱你!”陈歌辛的旋律那是大都会的音乐的回声。

    当我想起“陈歌辛”这个名字的时候,真觉得一个人就是一个年代。

    陈歌辛就是三四十年代。《玫瑰玫瑰我爱你》、《夜上海》、《永远的微笑》《恭喜恭喜》、《苏州河边》、《渔家女》、《凤凰于飞》……王家卫拍的梁朝伟和张曼玉主演的《花样年华》,主题歌就是陈歌辛的《花样的年华》,周璇唱的。一位叫佛兰克林的爵士歌手在美国唱红了英文版的《玫瑰玫瑰我爱你》,在1951年全美流行乐坛排行第一名,只是注上:“曲作者不明,可能在红色中国”。排行榜首的酬金是一百万美金。陈歌辛说,如果他能拿到这笔钱,捐给国家买一架飞机。

    当然,没有这个如果,“红色中国”的人怎么能去西方世界领奖?

    2002年,《上海・台北老歌双城记》音乐会在台北举行。指挥是上海交响乐团的指挥陈燮阳,音乐顾问是陈钢。陈燮阳的父亲是陈蝶衣,写过五千来首歌词,和陈钢的父亲陈歌辛是词曲搭挡。

    台湾人几乎同样地熟知上海的老歌。龙应台说她只有两只酱油瓶那么高的时候,拉着妈妈的裙角过马路,妈妈哼着陈歌辛的歌《永远的微笑》。后来,妈妈老了,龙应台陪伴着妈妈过马路,妈妈还唱《永远的微笑》。妈妈唱着永远的歌曲,眼中闪着微笑的泪花。

    2006年2月,台北举行盛大的海峡两岸的一次同台演出,吴小莉主持。大陆去一个团,一百多人。台湾歌手有罗大佑、张惠妹、齐豫、李宗盛等等。大陆有孙楠、超女、杨臣刚的《老鼠爱大米》等等。是流行歌的天下。只给陈钢弹一段《梁祝》。但是罗大佑把陈歌辛的歌一曲一曲唱下来,唱几句就问一下:大家知道这首歌吗?知道这是谁写的吗?大家喊:陈歌辛!正是春节时分,罗大佑唱起陈歌辛的《恭喜恭喜》。在全场“恭喜恭喜,恭喜你呀”的互动中,罗大佑说:今天我们把流行歌曲大师陈歌辛的公子请来了!

    事后总导演对陈钢说:我们需要的是历史和文化。但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陈歌辛历史地成了“右派”,在安徽白茅岭劳改。

    陈歌辛听到《梁祝》,是从白茅岭劳改农场的广播里。

    《梁祝》凄婉的提琴声在白茅岭响起不久,1961年,玫瑰玫瑰飘逝,零落成泥化作尘。享年46岁。陈钢非常痛悔地想起自己14岁参军时,还觉得父亲没他革命,还对父亲说:你也要学习劳动。

    父亲说:你会挑担子,我会挑音符。我挑音符并不比你挑担子轻松、低下。

    一个音乐家的尊严。

    后来,六十年代中期,陈钢也步他父亲后尘,进了“牛棚”。如果玫瑰玫瑰不可以爱,怎么可以爱梁山伯与祝英台?

    又到春节时分,2007年正月十五的晚上,我找到陈钢下榻的1601房间。陈钢是全国政协委员,年年来京参加“两会”。从16层看出去,北京城浸在一天焰火中。今年百姓爱鞭炮更爱焰火,从年夜到元宵,百姓要放掉多少焰火烧掉多少钱?第2天,3月5日,温家宝总理在十届全国人大五次会议上作政府工作报告,讲到2006年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11579元。有钱啦,高兴啦,焰火是最好的表达。

    恭喜恭喜,恭喜你呀!

    我们的谈话,常常被窗外的焰火声打断。焰火的万紫千红,那是百花齐放。

    玫瑰玫瑰我爱你。

    春江花月不夜天

    北京大学和上海音乐学院有一个共同的校长:蔡元培。蔡元培在1917年提出美育救国。较之科技,较之经济,美育或许是更高层次的要求。1992年俄罗斯经济危机,卢布成千倍地暴跌,千万富翁一夜之间跌成万元户。但是第2天,经历了贬值千倍的前富豪,照样去排长队听音乐会,而且是马勒的长长的交响乐。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全场起立鼓掌40分钟,包括前富豪。卢布不敌过音符。

    钱学森获国家科技大奖后,在讲话中感谢他的夫人蒋英。钱学森说他常常听他太太唱德国古典歌曲,活跃了思维。

    爱因斯坦更是在弹奏钢琴时忽来灵感,停下琴声登上楼梯,一周后从楼上书房下来时,拿着一张纸,上面写着他的相对论的公式。

    艺术激发想象。想象大于知识。

    爱因斯坦对死亡的解释是:意味着再也听不到莫扎特了。

    2006年北京和上海的名牌大学到底有多少个大学生跳楼?他们一定并没担心从此听不到莫扎特,否则就不会这样轻生。他们不缺少知识,缺少的是文化力量的支撑。达・芬奇是世上智商最高的艺术家科学家这家那家,几乎集各种家于一身。他细细地解剖了30具尸体,弄清了人体的各种细节后,突然停了下来,问:人的灵魂在哪里?美在哪里?

    这些都是我从陈钢的演讲里搬来的。2006年10月2日他去北大的百年讲堂。他不知道这代20来岁的人能坐得住听他的演讲吗?台上只一台钢琴和一把提琴,没有乐队,没有伴舞,没有灯光闪烁。只有一个年方七十的陈钢。2100人的讲堂,坐满了花样年华,但是静得连翻开节目单的声音都能听到。他感叹北大有这样一个文化大气场!陈钢不可能把他的乐曲一一弹奏,譬如就没有《王昭君》。演讲完毕,全场齐刷刷地喊:《王昭君》!《王昭君》!陈钢的心颤栗了。他没有想到花样年华们和他这么相通,当然,他的音乐还活在年轻人的心里。所以他年轻,所以他花样。

    后来朱军在《艺术人生》节目里,说陈钢是50岁的容貌,20岁的心灵。陈钢说:音乐不老,我就不老。

    我和陈钢是信友――经常用短信交谈。有好玩的短信,他就发过来。有一次午睡前收到他的好玩短信,我想起来就大笑,又想起来又大笑,脑袋在枕头上笑得好像发地震警报。然后再也睡不着了。

    如果没见过陈钢其人,只见过他的短信,一定认为这是个青年。如果见到陈钢其人,而不知道他的岁数,一定认为这人真年轻。如果知道了陈钢的岁数,再看陈钢,一定更会惊叹,原来人可以这样年轻!

    陈钢年轻的时候,14岁那年一心想当解放军。

    当然,18岁才能当兵。陈钢把他那张初三肄业证书上的14岁改成了18岁。改得不好,他又抹上酱油,使整张证书都脏兮兮的,那“18”自然也脏兮兮的了。18!他听到考官问排在他前边的孩子几岁?那人大声说18。考官问:你属什么?那孩子答不上了。显然也是一个陈钢式的“18”。陈钢14岁属猪,那么,18岁应该属什么?陈钢赶紧问排在他后边的男孩。

    人生好比一只贴满标笺的行李箱,每到一处贴一个标笺。陈钢的作品也贴着时代的标笺。一曲《苗岭的早晨》,一如欢快的鸟鸣,把那个时代的人,带到充满天真充满希冀的早晨。舞剧《小刀会》,又用《刀舞》,演绎着革命。2006年11月3日陈钢作品的音乐会上,小提琴演奏者身后,左右各有一块牌子,写着:“安全出口”。我想,如果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多一些安全出口,陈钢本来可以拥有更多更多的早晨,和更多更多的玫瑰。

    陈钢作品音乐会是去年11月3日举行的。他说真亏得是3日,因为5日在京举行非洲八国论坛,没法举行演出了。这些年,高峰论坛、高端访问、经济峰会、经济博览,社会越是多元,就越是有更多的安全出口。

    我知道陈钢又完成一部小提琴协奏曲。那是柴科夫斯基国际小提琴比赛二等奖获得者薛伟,要他谱写《红楼梦》。陈钢取了林黛玉这条线。

    陈钢说,艺术家,艺术就是家。

    2006年12月1日,央视音乐台转播陈钢作品音乐会。午夜我看完电视,打开手机给陈钢发短信。我说我是因为你才打开电视的。后来就忘了你了。那些遥远又熟悉的曲子,一曲一曲向我走来,舞动起来,弓和弦的舞动,琵琶和人的互动。

    《春江花月夜》的琵琶声起。这是陈钢根椐古曲改编的。乐器里,唯琵琶最像女人体。演奏者更是一位很女性的女性,与琵琶融为一体。她那双纤手好像是从琵琶上伸出来长出来的。那一袭黑发也是琵琶飘落的,随着音符飘落。这曲独奏,便好像是琵琶的自弹自奏。演奏女穿一袭白裙,随着琵琶的自弹,我的视象里,看到春江花月夜里,白衣长袖女舞动江水,舞动月夜。

    春江花月不夜天。

    琵琶激越处,如见琵琶率领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和低音提琴的一个个方阵行进。然后又归于淡静,好像激起的水波一圈一圈淡出,好像溅起的水花一滴一滴落下。

    又有两滴落下。还有一滴落下。于是月夜静谧春江入梦。世界进入云深不知处。时间停格。

    一场淅淅沥沥的掌声,如淅淅沥沥的雨声,把我从春江花月夜带入雨西湖。

    围着西湖转的旅游观光车,永远播放着小提琴协奏曲《梁祝》。浓浓的爱意在西湖上一曲一曲地绕着,好像往茶杯里浇上一圈一圈温甜的奶油。

    杭州的西湖,常常叫人不能从爱情中自拔。西湖边的蝴蝶,很多纯白。一如梁祝双飞蝶的纯净的爱。那位蝶中蝶,陈钢,终于有了一个心爱的妻子。从此,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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