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棒棒上的梦

2007-06-04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余德庄 我有话说

余德庄   1946年生,重庆人。当过农场工人、建筑工人、测绘员、编辑等,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国家一级作家,重庆市作协专业作家。著有长篇小说《忧魂》、《海噬》、《太阳雨》,中篇小说集《同舟的人》、《陌路相逢》等。短篇小说《无言的界碑》获云南省首届文学奖,长篇小说《忧

魂》获四川省第二届文学奖。

    1

“我说你娃真是在‘吃’烟呀!”董德启一把抓过被罗二娃吸得只剩半截的香烟,衔在嘴上飞快地朝马路对面的公共厕所跑去。这支烟是刚才古经理给他的奖赏,正宗软精装红河,他这辈子抽的这种高档烟加起来还凑不齐两个巴掌。

在厕所门口,他向收钱的赵老太婆做了个友好的表示便径直往里走,不料老太婆却一点不通融地伸手挡住他:“不得行,不得行!你懂得起(董德启),我懂不起!”他极不情愿地在裤兜里抠了半天,终于抠出一张皱巴巴的角票丢在桌子上,然后抓了双份草纸进去了。不料刚要进入阵地,外边便传来咋啦啦的喊叫:“懂得起!董哥子!有业务!……”

是三妹的声音。女娃子这些时日爱扭着他开玩笑,出他的洋相。他本想稳起不理睬,可两只脚杆却不听招呼地倒了回去。

三妹和罗二娃笑嘻嘻地站在门外:“有活路,马上走!”

董德启的脸上顿时发出光来,守了大半天,总算没有挂白板。但他立即又做出无所谓的样子,抚着肚子说:“水火不留情的事情……”

罗二娃他们一走,董德启立即来了个“大事化小”,三步并着两步回到了火锅城门口。

一辆小货车已经等在那里,坐在驾驶室里的是古经理的小舅子胥可,说是晚上有十几桌包席,啤酒不够了。“六十箱啤酒,快去快回!”古经理挥挥手,“误不得事啊!”

“懂得起!懂得起!”董德启的头点得跟鸡啄米一般,转身叫上罗二娃和另一个棒棒上了车。

还好,一路顺风,没遇上堵车。到得啤酒厂批发部,董德启麻利地办好一应手续,便叫罗二娃和那个棒棒跟车上货,自己则重新点起剩下那半截香烟,悠哉游哉地到厕所去把刚才耽搁的事情处理了,然后出来象征性地搬了几箱,自己一头钻进了驾驶室。

胥可瞅瞅他道:“你这个棒头儿还当得潇洒嘛!”

“咂笨的时候你没有看到!”董德启说。他觉得火锅城的这位“侄太子”今天好像对他特别友好。

“董棒头,今晚上我请你喝酒。”胥可忽然说。

董德启像已经让人灌下几大杯似的,人就醺醺的了。这是怎么回事儿?他陪着小心问道:“胥老师,你这是哪股水发了哟?”

“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想请你帮个忙。”

“啥子忙?”董德启有点失望―――这辈子都没得白吃福喜的命,但心头却也踏实些了。

“先说说,你平时吆喝得动几个人?”“二三十个不成问题嘛!”

“好,有这个数就行。具体的晚上再说!”

吃晚饭的时候,胥可果然提着一瓶沱牌和一包卤猪耳朵找到董德启,坐定之后两杯下肚,便说起“要当富翁,各显神通,坑蒙拐骗,首当其冲”之类的混话来,听得董德启心头发毛。待酒喝得差不多话也绕得差不多之后,胥可忽然笑道:“说归说,董棒头,哥子我今天给你带了个小财运来。”

“哎呀,我烧了啥子高香呵!”董德启打躬作揖。

“我有个守库房的兄弟伙,让我后天晚上到他那里去拉一车钢筋,但时间限得很死,只有晚上十一点半至十二点之间,不能提前也不能延后一分一秒……懂起没有?”

“呵,懂起了,懂起了!”董德启习惯性地回道,其实脑壳里根本就没细想。

“看来你娃的脑壳还不方嘛!”胥可高兴地拍了拍董德启的肩膀,“我准备了一辆加固东风车,到时候你给我吆喝十来个精壮点的棒棒跟着,争取二十五分钟之内解决问题!工钱嘛,给你八百!你拿去怎么分是你的事,如何?”

董德启不由暗自嘘了口气。就算一个给三十,再拿出一百来给大家宵夜,还可以落两三百在手头,当平时半个月的进项了!这样,他下个月至少可以给婆娘寄三百块钱回去,这边也还可以抠下百十块,把三妹一直很看得上眼的那块女表给买了……想起三妹,他心头便甜滋滋酸溜溜的―――这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女娃子啊……

两个人喝得痛快淋漓。分手时,胥可摸出一包红塔山来砸给董德启,洒脱地转身走了。

董德启又惊又喜地将烟揣在衣袋里,走几步摸一下,活像叫化子捡了银子。一个人来到江边,先拿出烟盒来端详了一阵,然后仔细地取出一支,学着那些大款的模样叨在嘴上,上下左右地蠕动了一阵,这才摸出八毛钱的一次性打火机点上,美妙无比地享受起来。江上波光闪动,夜泊的游船灯火辉煌,传来令人神往的乐曲声……自打他肩扛棒棒转战到这个西南地区最大的水码头,心头便滋生出一个向往:啥时候也坐上一回豪华游船,舒舒服服地去游趟三峡!就在今天之前,这还是一个远而又远的梦,现在却一下子拉近了―――一晚上就净挣二三百,只要遇上几次这种生意,事情不就有门儿了?不过,当然得考虑三妹!他一个人坐豪华轮去游三峡?又没有发疯!

想起三妹,董德启心头又麻乱起来。不晓得怎么搞的,他总觉得这个跟他同样来自农村的乖女娃子对他有几分情意。女娃子总爱跟他说笑,还经常把餐桌上撤下来的酒菜私下塞给他;他当然也懂得起,送过不少镜子手绢之类的小玩意儿作为回报。美中不足的是,女娃子一直不肯单独跟他出来耍。想来想去,他觉得这不是因为他有家有小,而是因为“编制”问题一直没有得到解决,人家看不上!他做梦都在想正式跨进火锅城的大门,把这点差别丢到大河里头去!

2

翌日清晨,江上的轮船汽笛才响过头道,董德启便像往常一样起了床,口不漱脸不洗,就拉了还瞌睡兮兮的罗二娃到码头上去揽早活路,一些勤快的棒棒早已候在那里。董德启的眼睛甚少在那些单人独行的旅客身上停留,而是盯着远处的来车。饿死的骆驼比马大,棒棒头就得有个棒棒头的样子,那些提个包拎个兜的芝麻活路他情愿不做。罗二娃自然没有这种气魄,看见别个都揽起活路走了,脸上便挂不住,绿头苍蝇似地满处乱撞,总算堵着个坐轮椅的老先生,谈好连人带椅抬到船上给三块钱,小伙子晓得他的脾气,另外约了个人吭哧吭哧地抬走了。

罗二娃的脑门顶才在梯坎下消失,一辆豪华中巴便急驶而来。董德启认出是国旅社的车,立马迎上去,在车子停住的刹那间伸开双臂拦住了尚未开启的车门,然后回头对跟拥上来的众棒棒大声喝道:“莫来莫来,我做了!我做了!……”

棒棒们你挤我撞蠢蠢欲动地说:“董哥,不能吃独食哟!……”有人艳羡地看着车上:“咦,尽是高鼻子洋人!”

导游打开车门,乜斜着董德启:“干啥子,要抢人呀!”

“不不,我是在维持秩序,你看嘛,嘿嘿。”董德启笑容可掬地说。

“好了,好了,让开点吧!”导游将董德启扒拉到一边。

众棒棒显然把导游的举动误解成看不惯董德启豪强霸占了,欢呼着一拥而上,将车门堵了个水泄不通,动作快的提着棒棒冲上车,伸手便去抓抢行李,车上的外男外女们顿时大惊失色,以为碰上了劫匪。导游奋不顾身地挤上车,将几个“棒老二”轰下车去,但老外们显然还没有从刚才的惊惧一幕中解脱出来,一个个涨红着脸冲导游嚷个不停,弄得导游万般无奈,砰地关上车门,让司机循原路开了回去。

董德启对着车屁股狠狠地骂了声,然后示威似地从衣袋里摸出红塔山来点上,抽了几口,才对着已经变得瓜兮兮的众棒伙们道:“搅嘛!搅得好呀!不是说,跟你这些木脑壳在一起,老子病都要气出来!”

于是便有人小声地作检讨:“确实,不该乱……”又有人讨好说:“以后碰到这种事儿都听董哥子的!”

俗话说,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棒棒们整个早上再也没有遇上一桩值得做的活路。到得八点整,董德启只好骂骂咧咧地离开码头,回住处去漱口洗脸吃东西,然后径自到火锅城守株待兔去了。

早上不顺,一天不顺。董德启在火锅城门前守了一上午,除了被打点到农贸市场称了几斤花椒,就再也没有别的响动。可恶的是调火锅底料的老孟硬说花椒是歪货,味道不对头。两个人吵了起来。古经理闻讯过来放了颗花椒在嘴里嚼着,不说好歹地走了。这个举动让董德启忐忑了半天。老孟,昧着良心来这一手,说穿了还是欺他是个“编外”人员。看来这个问题不解决,啥子事情都不可能顺的!

罗二娃晓得他的心思,不以为然地说:“你哥子是这山望着那山高呵!”

确实,他董德启走到眼下这一步,已属相当不容易。回想当年他怀揣着家里仅有的十几块钱,手上拿着一根青乎乎的竹棒棒踏进令人眼花缭乱的重庆府时是个啥子虾样儿?简直连说话走路都不会了!家在丰都那个“鬼地方”,据说现在有学问的人已经从那里挖掘出了了不得的什么“积淀”,对于弘扬“鬼文化”将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但说来惭愧,生于斯长于斯的他对此却知之甚少,除了“坏事做多了二天要进地狱下油锅”之外,就是“阎王爷都喜欢拍马屁”的旁门左道了。到重庆后,他基本上是按这两条立身行事的。开先他十足是当野棒棒,挑担扛包背病人,见啥做啥,一天到晚疲于奔命,却落不下几个钱。有人见这碗饭吃起艰难,就开始发歪墨,搞起顺手牵羊的事情来。其实要说想钱,他比哪个都想得凶,上有老下有小,婆娘又有慢性病欠下四五千的债,只要一想起,胸口上就像压着个磨盘。但他相信善有善报,不敢做那些缺德事情。

董德启是尝到过好人自有好报的甜头的。去年盛夏的一天,一个瘦筋筋的眼镜在解放碑附近叫住他,说是要送个纸箱到观音桥。他二话没说,一头一个挑起就到了临江门车站,但他挤上车后却发现眼镜不见了。到得观音桥后,他把东西挑下车去守着,心想眼镜可能是这一车没挤上,下一车肯定会来。不想等了三四辆车,却始终不见眼镜的影子!咦,咋回事儿?他抖抖索索地揭开纸箱窥视,发现里面既不是炸药,也不是砍成砣砣的人肉,而是一摞摞的纸张。万一这是人家用得着的东西,丢了不急疯呀!于是决定返回原地去看看。

有几个棒棒见他又把东西挑回来了,都觉得奇怪,指着脑壳说:“拿去卖废纸至少可以卖上十几元钱,送到手头的财喜都不晓得要,你娃的这个是不是出了问题呵!”

正说着,就见一个警察走了过来,问是怎么回事儿?他结结巴巴地讲了情况,警察立即叫他挑上东西跟他走,一边用手机打着电话……到得派出所,只见眼镜如遇亲人般冲了出来,拿出五十块钱感谢他不说,还说要登报表扬他。董德启这才晓得他没有当废纸卖掉的乃是几百份事关重大的资料!第二天,晚报果然报道了这件事情,称赞他是“一根好棒棒”。董德启兴奋之余,平生第一次自费买了张晚报揣在身上―――这也才有了古经理的赏识和现在编外棒棒头的位置。

3

吃过晚饭,董德启便忙着招兵买马,到晚上十点过,带着七八个精壮棒棒跨上胥可开来的加固东风车。

车子进入高新区地界时,胥可明言告诉他,他们此行实际上是去偷建材。他熟练地打着方向盘,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等会儿你督着这些人干,事成之后我决不会亏待你。但这些人不是一回事儿,懂得起吧?”

“当然懂得起!当然……”董德启嘴上这么说着,实际上却有要晕过去的感觉。狗儿的,这不是要他去违法犯罪吗?他思谋着该如何脱身……正在矛盾犹豫时,胥可又咂着嘴巴开了腔:“嘿,格老子,好耍!昨晚上三妹陪了我一夜,撵都撵不走。”

董德启就像心里突然被人剜了一刀,痛苦得脸都变形了。这都是因为自己这种“编外”的身份!于是他开口道:“胥老师,说实话,这阵我只想你帮我办一件事情。”

“说!说!”胥可挥手道。

“胥老师,我到火锅城也有大半年了,为人如何,做活路如何,大家都是看到的。外头早就以为我是火锅城的人了,其实呢,还是半截绳绳吊起的。我想拜托你给古经理谈一下,看能不能把我这个‘编外’转成‘编内’……”

“哎,你我已是亲兄弟一般,就不要还胥老师胥老师的叫嘛!听起来见外得很。”胥可说道,“你想进去做啥子?”

“最好是学点手艺哟!刀功活路也行,配料熬汤也行。”“好,这事儿就包在我手头了!”

董德启大喜,他没想到事情会这样简单。他仿佛看到了那帮朝夕相处的棒兄棒弟们艳羡的目光,看到了老孟的浑身不自在和三妹的千娇百媚……

开头事情还进行得顺当,车子一到,那边的内伙子就出来直接引到库房去装货。钢筋要搭起跳板一捆捆地往上抬,这就很影响速度,结果忙中出错,跳板落下来,三个人当场受伤。剩下的人更忙不转了,胥可急得跳着脚乱骂,但最后还是不得不延长了半小时。装好后车子摇摇摆摆地往外开,还没出院子就将后轮陷在一个水凼里,又是垫石头又是推的,又折腾了十多分钟。车子吼叫着刚爬出来,就发现周围有人影在闪动。胥可猛打方向盘想从另一条路出去,但哪里还来得及,一大群夜巡人员拥上来挡住去路,雪亮的手电光射得人睁不开眼睛。

“没事儿,小菜一碟。”胥可趁那些人不注意,悄悄地对他咬耳朵,“等会儿你帮我顶一下,就说我是请来开车的,与此无关。我出去找我的兄弟伙帮忙,保证两三天之内把你弄出来。不然我两个都抹不脱!懂得起不?”

董德启觉得这样做有点不对头,但又不知要咋个才对头,情急之中颤声回道:“懂得起!但你一定要快点来哟!”

“放心嘛,你我亲兄弟……”胥可用力地捏了他一下。

“好嘛,我为你两肋插刀!”说这话时,董德启身上还真涌起了那么一股哥们儿义气的豪情。

别的棒棒经盘问后都当场释放了,只留下胥可、董德启,带往派出所连夜突审。董德启按胥可打的招呼,一口咬定说胥可只是雇请来的司机,整个事情与他无关。到中午时分,胥可放了,只把董德启一个人留下来做客。但他咬定说词不改口,只有一句恭顺的话:“我懂得起!懂得起!……”一心只盼着胥可早些带人来搭救。

4

苦熬半个月,董德启终于被开释了。比胥可说的时间整整多出五倍。但他并没有怨言,这种事情哪能比着箍箍买鸭蛋―――没一点儿差错呢!不管咋个说总算咬着牙巴熬过来了。帮了这种死忙,求胥可办的那点事情总该把稳了吧!他心头美滋滋的,甚至庆幸起这番磨难来。胥可起码该摆上一桌给老子压压惊;三妹这回也不能再从门缝缝里看人了吧!

董德启在路上与火锅城的老门头不期而遇。他本想做出点英雄姿势给这位退休户籍瞧瞧,不料老头子却不屑地上下左右打量了他一番:“你是咋个搞的,跟胥可那种人搅在一起?”

“胥可又咋个嘛?”这老头子胆子倒不小,敢拿这种口气说老总的小舅子。“还咋个!几进宫的人了,还一直在吃粉,你不晓得?”“那古经理咋个还会要他呢?”“古经理让他来是想让他学好嘛!”

董德启无话可说了,愣了半天才问道:“他……人呢?”“失踪了……”“他一个人走的?我是说,是说……火锅城有人……唉,干脆明说吧:三妹跟他一起走没有?”“你说三妹?”老门头的眼睛顿时就绿了,“莫提了!都是那小子造的孽―――女娃子刮娃儿大流血,现在还住在医院里!”

董德启顿时就感到两眼发黑,头上冒出虚汗来,他勉强稳住自己问道:“我的情况古经理他们都晓得了吗?”“嘿,你娃还在说这个话!要不是古经理请我出面说明情况,你这就能出来呵?”“古经理还说了啥子没有?”“说啥子,光荣历史不晓得珍惜!”“他……还要我在这里做吗?”“这就不好说了。反正你出事这半个月是罗二娃在顶你的位置。”

董德启垂头丧气地朝火锅城走去,路上他发现有人在冲他哂笑,还有人在远处喊:“董德启,你娃怕是还没懂得起哟!”

他板着脸,不理不睬,周身像是有蚂蚁在爬,忽然想起什么,从衣袋里摸出那个已经压瘪的红塔山,倒出最后一支烟来衔在嘴上,左摸右摸却发现打火机不见了。他只得到附近的烟摊上去借火。烟摊老板觑觑他的烟,撇撇嘴说:“假的。”

他心头咯噔了一下,径自走开了,同时极仔细地品味着那烟的味道……那烟真的有一股异味。但他还是很珍惜地抽了下去,心想,就不是抽这种烟的命,管他真的假的哟!但抽着抽着,一股无名火却扑腾起来:二辈子都不和这种烂人打交道了,还是诚实做人,凭劳动力吃饭好些,就像那次报纸上说的,当个“好棒棒”,活得像个人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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